“我不曾想,竟然会是王爷您亲自前来。”
茶室里,李济生屏退了一众茶女,看见那幕官露出庐山真面目时,饶是他,也不由如坐针毡,
“看来王爷礼贤下士之名,所言非虚。”
眼前之人生来便似乎面容肃穆,身长八尺,手长及膝,不怒自威,颇有帝王之相。
相较于李济生的惊愕,安南王则微微一笑,波澜不惊:“古有三顾茅庐的佳话,今日寡人不过一顾,何来礼贤下士可言?”
李济生则苦笑道:“刘玄德那是请诸葛丞相,我却不过是一个无甚用处的李济生。”
安南王笑而不语。
李济生捧起茶碗,动作缓慢,他刻意放缓,以此给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
勿用楼曾被宫里敲打,那一回,无名老嬷亲自坐镇,让勿用楼损失颇大,这固然是杀鸡用牛刀,但不用牛刀,震慑不住他们勿用楼,自那以后,勿用楼便搭上了林党,以此向宫中表态——勿用楼不过是一株任人摆布的墙头草。
待林党倒台后,勿用楼便向宫里靠近。
而过了这么长时间,勿用楼也与宫里逐渐修好,两边面前算是和睦。
倘若只是安南王府的幕官前来,李济生这一回只怕是花一两刻钟喝上几碗茶,敷衍着也就过去,既不得罪人,也不答应人任何事,但如今安南王亲自现身,李济生不得不慎重以待。
喝过茶水,李济生垂下头,便见安南王将一张字条推至面前,他慢慢瞪大眼睛,而后琢磨。
他本不愿两头下注…
只是…
给的有点太多了。
字条上写的并非是事成之后封侯位的虚言,而是如今勿用楼最需要的东西,那便是江湖各大世家宗门的人脉。
这些东西,更胜过黄金千万两。
勿用楼如今扎根于京畿之地,但根基尚浅,哪怕结识有朝中大臣,对于大虞地方的诸事仍旧一无所知。
而京中风云变化,一夕而已,哪怕如日中天的林党,如今不也是树倒猢狲散?
李济生打了一会算盘。
良久后,他放下茶碗,将这张字条收入袖中。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更何况勿用楼,背后便是西晋陈氏。
“如此大礼,反衬得鄙人有失远迎。”
李济生话音之间,已是诚意:
“不知眼下王爷有没有要用到我们的地方。”
秦青洛不急不躁,淡定抿着茶水,这个见面礼似的人情,连投名状都不算,用不用其实都无关紧要,不用吧,也不会影响彼此接下来的合作,用吧,倒也能让勿用楼表达一番诚意。
她喝过茶水,指尖轻敲案桌,似是按下不表。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李济生微一皱眉道:“进来。”
一个侍女推门而入,小声凑了过来,正欲贴耳禀报,李济生见安南王在场,反而道:
“直说便是。”
双方合作新成,这侍女禀报的不过是些小事,还要这样藏着掖着,无疑会让人心怀芥蒂,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她直说,这样也好进一步放下彼此的戒心。
而如果是大事,锦雅阁里自有一套禀事流程,大事轮不到这侍女来禀报。
“阁主,陈千户…应该说陈司丞有事要找您一会。”
侍女便以正常的声调禀报道。
她没注意到,连李济生也没注意到,那身长八尺,容似美玉的安南王,蛇瞳里掠过一道阴厉。
李济生回过头,他虽没注意到,但能做阁主,自然懂得捕风捉影,他旋即想到了陈易从前杀过这异姓王的人,一时赔笑道:
“王爷也知道,锦雅阁在京中的脉络很广,什么人都有些来往,这近来声名鹊起的陈易也是一样,不知王爷你认不认识?”
这话语里,还有这几分试探。
“岂有不认识之理?”安南王反问。
李济生便换一副口吻道:“鄙人也听过一些,似乎他与王府,素有旧怨。”
安南王似是不为所动,仍旧淡然,捧着茶碗,指尖抬起又贴住,接着便是一笑,道:
“无妨,我与他…不过小仇小怨。”
“哦?”李济生反倒有些惊奇。
“他终究不过是宫里的…一把剑。”
安南王话音波澜不惊,
“阁主是会去恨一把剑,还是会恨那一个人?”
李济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叹,这异姓王自有豁达胸襟,如似海纳百川。
他回道:“自然是人。”
说完,李济生顿了顿,又问:“为什么是剑,不是刀?”
“因他断然不是俯首帖耳之辈,”
安南王轻晃茶水,碧波幽幽,
“以人作刀可以伤人,以人作剑却必伤自己。”
不露声色的话语中自有一番杀机。
李济生眼观鼻鼻观心,不予置喙,待了好久之后,总算开口道:
“那么若他碍了王爷的眼,鄙人便让他改日再来?”
“不必,阁主操持这锦雅阁不容易,多一个客人是一个客人。”
安南王似将过往恩怨付之一笑,
“如今在锦雅阁要给李阁主一个面子,那便井水不犯河水。”
李济生应了一句,奉承道:
“还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多少恩怨,皆付笑谈。”
“多少恩怨,皆付笑谈。”
秦青洛心中冷笑,若真能皆付笑谈,只怕那时陈易都已挫骨扬灰,小仇小怨,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夺了她的王妃,还对她百般欺辱,若非形势所需,她早已折回南疆,将之敬而远之。
她自然是想杀他,只是这些年来,祝莪是她唯一信得过的人,王府上下许多事务都经由她手,更何况王府之中不乏神教中人,无论是围杀、刺杀、抑或是借刀杀人都瞒不过王妃的耳目。
唯一的可能,便是亲手杀他。
只是…
还未聚拢武意的她,又能奈他如何?
秦青洛将茶碗攥得更紧,她头一次品尝到恨之入骨的滋味,而在过去,这往往是她的敌人们所品尝,这些人几乎都以化成了黄土。
安南王微微思量,旋即决定便将那一个小小见面礼,用于此处:
“不过,此人终归值得忌惮,还望李阁主能帮忙…试他一试。”
李济生心觉这是锦雅阁可以接受的范围,便问道:
“不知王爷要怎样试他?”
“听闻他…素好女色。”
秦青洛稍作回忆,平淡道。
李济生听到后,反倒笑着摇了摇头,摆了摆手:
“好色不假,好女色不真。”
秦青洛怔了一怔。
李济生好似百事通一般,将一些事抖落出来道:
“王爷应该不知道,这陈千户他有心上人,此人姓闵名宁,是西厂的千户,他与这闵千户有断袖之癖。
而且,勿用楼曾将闵千户的姐姐送于这陈千户,可他却没有动过,需知闵姑娘可是当得起花魁的女子,这般千娇百媚,他都不曾上心,他怎么可能好女色?
只怕王爷执鞭南疆,王府在京畿之地根基尚浅,对此人的调查不深,弄错了,误以为他好女色,差之毫厘,缪以千里。”
秦青洛面色古怪,眸光冷冽。
真要说调查不深,王爷王妃一起调查过,还够不够深?
若不是她那时都肿了,她还真能信一下这番话。
只是与他的恩怨,不可能说出来,秦青洛便淡淡道:
“我只想试一试此人,怎样试,便交由阁主你来决断。”
知己知彼,女子王爷今时今日有杀念却无杀机,但不代表以后不会有,论气魄胆识而言,那人丝毫不缺,这般的人,她见得不少,需知何人心中没有豪气。
只是论韬略格局,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几近于无的人,此人志不在庙堂,也不在江湖,就在于“色”这一个字上,这等奇怪的胸襟,到底是怎样养就出来的?
…………………………
陈易没有什么千里眼顺风耳,更不知道秦青洛与祝莪来了锦雅阁,他今日之所以出现,全然是为了那一页金纸。
天下乱武在即,明白届时天下到底有多乱的陈易,自然需要做些准备。
最重要的准备是什么?自然是情报。
他需要的情报,宫里是没法指望的,东西厂的耳目则局限于京城,只剩勿用楼了,作为京中唯一一个可为自己所用的情报机构,陈易自然想多做打听。
所以,他选择了直接来找李济生。
只是不巧,问过之后,据说李济生在接待一位贵客,不能相迎,便给陈易安排了一处厢房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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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别人的地盘上,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李济生在接待别人,陈易便耐心地等。
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金纸,陈易眉头轻蹙,前世虽然经历过天下乱武,但真要说的话,不过是经历了十分之一。
毕竟,前世的自己,没有选择成为明尊,最后落得个补天的结局。
至于最后为什么又重启,还有为什么周依棠说自己是域外天魔,而药上菩萨却说不是,陈易都还弄不清楚。
毕竟这些谜团关乎仙佛,还是太大了,弄清楚这些,没有先迎接好天下乱武,抵御住药上菩萨的度化来得紧要。
厢房外,传来阵阵敲门声。
陈易微微侧过头,淡淡道:“请进。”
门便被推了开来,一位身着华贵衣裳,姿容千娇百媚的女子缓缓福了一礼,她垂下头去时,那浑圆兜也兜不住,
“奴家花名凤兰,特听阁主吩咐,过来服侍公子。”
陈易眯了眯眼睛,凭着上佳的姿容,不难判断此女是这锦雅阁的花魁,即便不是花魁,也是头牌之一。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易虽有警惕,可并未推辞,让她进了厢房。
凤兰抱着琴入了厢房,她抬眼见陈易茶碗已空,便小步走到茶桌前,点起了茶来,素手迎着白气,香风袭袭扑鼻。
陈易只是老神在在地坐着。
若是放在之前,陈易早就已经下尸微动了,只是如今眼界开阔了,这一世有过肌肤之亲的,便有大小殷、安南王与王妃四女,无论哪个的姿容都压了这花魁起码半筹,更何况她们的身份性情还能加攻速。
凤兰点过茶,将陈易这副姿态默默记在眼内,心中不由惊奇,她之前招待过那么多人,哪个都没这般不为所动。
捧起茶,确认过无毒之后,陈易随口道:“闲着也是闲着,跟我说些事吧。”
“陈公子要说什么事?”
“你近来在阁里,有没有听到过关于我的事?”陈易问道。
锦雅阁作为勿用楼的大本营,这些以色待人的姑娘自然不是摆设,她们一个个都是谍子,知道不少常人不知道的情报。
陈易打算由自己入题,慢慢敲出各种情报。
凤兰美目流转,回忆了一会后道:
“自然是有。”
“比如?”
“最近有人在传,陈公子伱之所以从前名声不显,一朝武艺通神,乃是因为出身自世代习武的军功世家。”
陈易听到之后,随意道:“哪一家?”
“西晋陈氏。”
陈易瞳孔微缩,茶水晃了起来,抬眸看去问道:“什么?”
凤兰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而且这听上去就合理啊,那西晋陈氏里,不是出了一个天下第六的断剑客吗?”
陈易眉头蹙了起来,自己到底是不是西晋陈氏,自己清楚,根本就不是。
误以为,或者说有意误以为自己是西晋陈氏的,便只有景仁宫里的那位。
“说下去。”陈易放下茶碗道。
“好,有人在传啊:陈公子原来出身陈氏三房,是侧室所生的庶子,生母因难产而死,陈公子也因此被父亲冷落,只想将陈公子早日赶出家门,只是没有由头,待舞象之年时,父亲给陈公子寻到了一门亲事……”
凤兰发现陈易的面色渐渐古怪起来,怕自己戳到别人心事,吐气如兰道:
“陈公子,这些都是别人传的,奴家也只是在转述,若陈公子心里有火,待会奴家便为你泄泄火。”
“…继续说。”
“原本成亲是件喜事,只是待公子成年之后,却被女方上门退婚……”
“这个我熟,莫欺少年穷,然后我是不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最后来到这大虞历练?”
“陈公子你说对了。”
凤兰巧笑嫣然。
陈易心里一阵腹诽,还编得有鼻子有脸的,是不是景仁宫里那位觉得,只要人人都信了他是西晋陈氏,那么他不是也是?
对于这等逻辑,陈易付之一笑,微垂眉宇,若有机会,真是很想问一问,是不是只要大家都觉得我是你面首,那么我不是也是?
做青楼女子的,惯来会察言观色,凤兰也是如此,她看见陈易眉上几许暮气,便轻轻呵气。
武人不是文人墨客,往往听不懂暗示,搞半天都木头疙瘩一个,对付武人,往往要直接,所以她百般妩媚道:“陈公子好像有些头疼…那现在,奴家是不是要给您泄泄火了?”
陈易察觉到什么,扬起眉,笑了起来道:
“我倒想泄火,只是我是来找你们阁主的,只怕误了事。”
说罢,他站了起来,双手抱拳道:
“我要去看看李阁主怎么样了。”
凤兰一惊,真让他去找李济生那还得了,她连忙小跑过去,
“这、这…李阁主不便见你。”
陈易已经踏出门去,
“他有空见别人,就不便见我?”
“这…陈公子,还请留一留步,奴家求你留一留步。”
凤兰扯着拉着陈易的衣袖,想把陈易从门外扯进来,已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设好了局,不让我见李济生?”
陈易传音入密道。
传音入密,便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凤兰面色白了几分,可事情不好解释,只能道:
“公子你可怜可怜我,若是留不住公子,只怕奴家以后也呆不下去了,他日便葬身荒郊野岭……”
陈易微微停住脚步。
他失笑起来道:
“怎么,一个花魁还要我可怜,那姑娘但说无妨,我该如何可怜你?”
凤兰见此,轻叹着道:
“奴家自幼家道败落,所托非人,若早日能碰见公子这般菩萨心肠,又何至于沦落至此?只叹我那家人把我害了,其实奴家入这风尘之所也没几年….…”
“我懂,我懂。”陈易抬手打断了她的连招:“父赌母病弟读书,刚做不久还不熟。”
“………”
凤兰瞪大了下眼睛,呆愣了好一会。
这人怎么不对劲啊…
难道真如阁主所说,不好女色?!只有龙阳之好?
陈易藏住眸底戏谑,他只需要一看,便冥冥中知道这凤兰方才说的不是什么真话。
世上不乏有家道败落而被卖入青楼的女子,大多数青楼女子,都是苦命人,可这既做花魁又做谍子的凤兰却不是。
弄不清楚李济生背后再搞什么鬼。陈易微微皱眉。
凤兰似是在做最后的尝试,她吊着柳眉,连番吐气道:
“公子若嫌弃凤兰的姿容鄙陋,可以说几位姿容上佳的美人来,奴家可以假扮她们模样。”
“哦?”
“只要公子有画像,或者详细描述一番,奴家自信能学得七分像。”
凤兰巧笑嫣然,妩媚非常,颇有自信地盯着那人看。
“那你能不能…”
他顿了顿,吐出一个她想都想不到的名字:
“假扮安南王?”
凤兰僵在原地,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东西…
假扮安南王,那个身高八尺、执鞭大虞之南的异姓王?
好龙阳也就算,可这口味是不是重了点?
若不是凤兰受过专业训练,恐怕已经…
“奴家可怜一女子,又如何假扮得了男子?”
凤兰眼波流转,按上面的吩咐,想留住陈易道:
“若是公子真真迫切,也可隔靴搔痒。”
“隔靴搔痒?”
这头牌咯咯笑道:“奴家假扮不了王爷,却可以假扮王妃。”
“还能这样?”
陈易一下便走回了厢房内,似是来了兴趣。
可他的目光,却停留在了那屏风上。
见他回到厢房,凤兰关上了门,噙笑道:“假货或许比真货还好呢。”
哗!
一枚银针自厢房的屏风外骤然掠出。
陈易猛地把凤兰拉了起来,却见那银针似是有生命般,轨迹极其诡谲,生生绕了半个圈,随后正中凤兰的昏睡穴。
凤兰的头一阵发麻,双腿发软,砰地栽倒在地。
陈易眸光一凛,正欲发作。
屏风之后,冒出桃李容颜、妩媚眉眼。
红衣女子探出脑袋,娇声道:
“明尊,是我。”
她掠了过来,轻轻柔柔抓住陈易的手,放在胸间,
“是真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