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一入门,便熟稔地坐在了椅子上,殷听雪给她捧来了茶水,而她则给这堂妹小声地道了声谢。
低垂螓首,凝望着茶水,殷惟郢深吸一气,几分紧张地等着陈易,然后就……
想到这里时,哪怕已经有过好几回,可她还是脸颊微红,双股战战。
只是如今对这事,她已经不再那么抵触了,所以殷惟郢终究是吐出一口浊气。
接着侧过眸,她看到了陈易放到茶几上的请帖。
凝望着景王府那张蓝底烫金的请帖,殷惟郢稍微失了神。
他真的要过去…见父母了?
半晌后,殷惟郢勾起唇,半是苦涩半是荒唐,于父母而言,自己莫名就成了他的妾室,每回休沐都打着去各处论道的名义来这院子。
这样又有什么可见父母的?
而且只怕到了那里,父王母妃不会给他一个好脸色,归根结底,陈易还是景王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刚刚有了些想法,她便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心瞬间就提了起来,连带着身子也正襟危坐了几分。
陈易款步自屏风后踏出,看见他,殷惟郢不知做什么表情,只好站起身来相迎。
“你来了?”看着气质清丽的女冠,陈易轻声道。
对于她,眼下自己心中有不少疑惑。
殷惟郢不知陈易在想什么,习惯地咬了咬牙道:
“不是你让我来的么?”
若非她忤逆不了这心中无明,她又怎会每个休沐都来这里,做那些多少女子都不会心甘情愿的事……
见陈易看着她没有说话,殷惟郢不明就里,接着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个玉佩。
“你要的东西。”
陈易垂眸一看,那俨然是山上人用来储物的方地,她果然带过来了,便随手接过道:
“谢了。”
“不必客气…”
殷惟郢看着他,而后把眸子垂了起来,瑟缩了好一阵后,终究还是鼓起勇气,低声道:
“…夫君。”
陈易听到之后,滞了一滞,最终还是微微笑了起来,抚摸了下她的脸颊道:“嗯,鸾皇。”
殷惟郢听罢,怎么听不出去他语气温柔,这些日来,她这无明似乎对她优待了些,上一回给她真元来充场面,她尽数炼化,已经重入结丹初期。
想来也是,他说没那么喜欢自己,说到底不还是喜欢么,甚至不过是口是心非,暗地里喜欢自己比听雪还多一点。
念及此处,女冠莫名心情大好。
陈易看着殷惟郢,一时心里有不少困惑和想法。
没道理啊…
既然是前世的话,那为什么会没有殷惟郢的存在?
陈易清楚记得,景王府是存在的,太华神女也应该是存在,但是殷惟郢…按照自己之前的说法是,她是所谓的…未完成的废案。
也就是说,在前世…殷惟郢甚至不存在。
陈易心中说不尽的疑惑。
若果三四个月前便得知此事,陈易会怀疑殷惟郢是假的、是某种幻境,只是如今彼此牵绊日日深,都深到底了,她怎么可能是假的?
陈易思绪之间,沉吟了一会,决定先试探一番道:
“随我去书房。”
殷惟郢稍稍错愕,需知她一直以来,过来这座院子里都只会被做一件事……
陈易佯装随意道:“你不是说过,要给我念书么?”
殷惟郢明白过来,清声道:“自然是说过。”
陈易抬步便朝书房走去。
女冠看着他的背影,心念微转。
如今他们之间,果真缓和下来了,岂不是说……
本应觉得欣喜,可不知为什么,女冠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如今跟他缓和下来虽是好事,可转念一想,便是牵扯得越来越深。
越是在红尘中打滚,其中牵绊就越是难舍。
殷惟郢不由微皱眉头,思绪复杂,可最终她仍是不敢违抗陈易,缓步跟了上去。
入了书房,陈易给她拉开了椅子,女冠并未推辞,托起衣摆便坐了下来。
她自方地之间取出《道策》,指尖翻动书页,从陈易这里看去,恰好能见许多用小笔写成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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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惟郢对于得道成仙的欲望,可见一斑了。
注意到陈易的视线,殷惟郢不解其意,指尖轻颤了下,犹豫之后还是开口道:
“你读到哪了?”
陈易指了指其中一节。
女冠小心地念了起来,道策之中,并非只有种种术法,更有开宗明义地对道法进行讲解,而这一章所讲述的道法,便是殷惟郢所最为熟悉的纸人之法。
“所谓纸人,并非活物,而是死物,就像齐天大圣一般,拔下毫毛吹上一口,便是万千猴子,纸人之法便类似此理,由施术者心诵咒语朝纸人吹一口气,纸人便有所动作……”
殷惟郢一字一句为他讲解着。
陈易起初耐心去听,只是不一会,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这些道策术法一类,殷惟郢说着是兴致勃勃,可对于陈易而言,则是无聊透顶。
前世是因为周依棠,他才会耐着性子去学,但归根结底,也不算多么学有所成。
殷惟郢瞧见他昏昏欲睡的模样,眸里有几分气,只是不敢只说,便曼声道:
“这道策之语,终究并非人人能听,亦不是人人天生适合修道。”
陈易闻言抬眸笑道:
“你天生适合?”
殷惟郢颤了下,听出这话里的玩味,垂下了眸子低声道:
“我终归比夫君修道要长。”
她这副低眉喊夫君的模样,陈易还是喜欢,阖拢了下眼睛道:
“继续念吧。”
他一边听着,一边整理着思绪。
殷惟郢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不会睡着么?
陈易似是看穿她的所想道:
“我会不会睡是我的事,你继续念是你的事。”
话音落耳,殷惟郢眸光黯淡了些,他终归是个凡夫俗子,对得道成仙并无执念,哪怕自己尽心竭力讲完一遍道策,他又能听进去多少?
听雪还说一人得道鸡犬飞升,若以他这般,万一过天门而不入,自己又怎么跟着飞升?
念及此处,女冠落寞起来,这修道近二十年来,她总归想要得道成仙,只是陈易不许罢了,如今给他做了侍妾,也并未断绝此念。
她知道这些事,陈易不会不清楚。
大殷不是小殷,从来不愿就这样认命,可纵使她千般不愿,也终究是这个人的妾室,如今也只好轻声念起了道策。
殷惟郢念书的嗓音轻柔舒缓,她并没有因为陈易昏昏欲睡而不认真,恰恰相反,她以她的节奏低声诵念着。
这冬日的时节,她念书的嗓音似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陈易越听便越是觉得宁静,头颅微垂着,倚靠在椅背上,眼眸阖了起来。
陈易像是睡着了。
殷惟郢恰好念完纸人的篇章,修习纸人之道便是去伪存真,需谨记纸人不过是死物一群,并非活物,哪怕如何心有感触,也不可沉湎于其中。
否则的话,便是真假混淆不清,误入歧途之中。
念完这最熟悉的一章,殷惟郢稍微仰起脸,便见陈易陷入到睡梦之中。
她直直地凝望这张脸,便是他睡着了,她也依然有些惧怕,只是如今也学会了抑制住。
殷惟郢看了好一会,指尖不觉间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探向他脸庞,他对修道一事的毫无兴趣,她看在眼里。
如今书房里宁静,既无威胁,也无情欲,殷惟郢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梦幻,自己这无明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在自己面前睡去。
他们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吧……
他已经有些喜欢自己了吧?
“你真就这么不想让我成仙么?”
殷惟郢静了好久,清声道:
“你这么喜欢我的色相,
可是,我也会老的…”
她不敢在陈易清醒的时候提及这样的事,只好在此刻低语,用些柔和的话来劝诱,希冀陈易某一天,会忽然改变主意,让她得道成仙,这样她……
她哪怕是位列仙班,也下凡来给他…当一当鼎炉。
“我会老的,”殷惟郢扫了眼手里的书,轻声道:“我又不是纸人。”
而这时,陈易忽地睁开眼睛,冷声问道:
“你真不是纸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