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虽然在装睡,但她知道海西崖与马氏的矛盾所在。
海家车队到达目的地肃州城,却被堵在城外三天,一直未能进城,吃住只能在马车里,连两个孩子病了都没办法看大夫抓药,只能指望谢文载表叔公这位自学医书的半吊子大夫。马氏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见到丈夫总忍不住要发泄出来。
而海西崖除了默默忍受妻子的抱怨与怒火外,别无他法。他也很想尽快进城,让孩子看病,可城门口却守着一位仇家,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瓜州移民本该在三天前就能顺利进城的,可肃州城里的一位孙永禄将军却声称收到了线报,指这一批瓜州移民里有胡人奸细,因此守在城门口处,严令每个进城的人都要经他亲自审核,他认为没问题了才能放人。于是这批加起来足有几千人的移民,连带大批羊马骆驼与马车,就这样被堵在了肃州城门前。三天过去,进城的人数还不到三成。
移民们怨声载道,肃州城里的官员与武将们也觉得不象话,却没办法阻止孙永禄。他背景深厚靠山硬,背后有贵妃与阁老在撑腰,他说要严查,谁能说不?
问题是他对这所谓的胡人奸细似乎也心里没底,只是盯着移民中有着异族长相的人瞧。大楚西北长期以来都是多民族混居杂婚,胡人或者有胡人血统的混血汉人数不胜数。哪怕如今胡人汗王野心勃勃,总是派兵侵扰大楚边境,想过太平日子的胡人还是有不少的。久居西北的大楚百姓都清楚这一点,并没有因为战争就敌视身边的胡人,这就显得孙永禄将军的做法不讲理了。
海家在瓜州居住期间,也雇佣过胡婢胡匠,但离开之前几乎都遣散了,只留下一个金果,还是因为她精通葡萄瓜果的种植技术,海西崖认为她有大用的缘故。与其他保留了大量胡人工匠或美姬的人家相比,海家算是好过关的。海西崖又曾在肃州为官多年,在城中有许多故旧。若他借助旧时的身份与人脉,其实根本不必等待,就可以顺利进城。
然而他并未这么做,反倒老老实实地带着全家人在城门外排上几天队,不是因为顾虑金果这个有胡人血统的婢女,而是因为他车队里有更大的秘密。
海西崖的表弟谢文载与他的两个好友曹耕云和陆栢年,当年都是因为孙阁老一系的迫害,才会被流放到西北边境来的。谢文载更是和年轻时的孙永禄结过怨。虽然他们三人早已被皇帝下旨赦免,但孙家如今在朝中依然如日中天,孙永禄在肃州城有权有势有人,他若是认出了谢文载等三人,寻个借口加害,海西崖根本束手无措。就算他认识再多的边军守将,也抵不过孙永禄背后的靠山够硬。
海西崖已经保护了表弟三十年,他不能让表弟在恢复了自由身之后,还被仇人所害。他只能拖延全家进城的时间,同时设法给城中故交送信,请他们帮忙想办法。
马氏其实不是不能体谅丈夫的难处,可看着自家孩子饱受病痛折磨,她也没办法再呆等下去了。
她向丈夫下了最后的通牒:“你再要额等,就别怪额自作主张了!你们大可以继续留在城外,额带着孩子们进城!反正额不怕姓孙的。”
海西崖苦笑:“谁家会特地分开来走?你这样岂不是更引人怀疑了?就怕那孙永禄寻根究底,反而挖出了咱家的底细。”
马氏噎了一下:“咱家又没干亏心事,怕啥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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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这么说,可马氏终究是个心软的,不可能真的坑自家人,只得不情不愿地说:“方才棠棠提醒额了,额让长安托人进城给小石头抓药,就照着谢表弟开的方子抓。这方子能治好棠棠,就能治好小石头。你们要是早点想到这点,额也不用白担心了两天!”
海长安表情一松:“啊……我竟然没想到这一层,都是我的错。”他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小脸,“好孩子,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这么聪明……”
“这是当然!”马氏冷哼,“额的孙女能傻?!”孙子的病情暂时有法子应对了,可她心里仍有些话不吐不快,“老爷,额知道你是怕谢表弟出事,才会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受苦,也不肯叫谢表弟冒一点险。额不怪谢表弟,但小石头的病不能再拖下去咧。万一出事,你又对得起哪个?!”
马氏含怨掀了帘子要下车,却愣在了那里。
谢文载不知几时来了,就站在马车外头,多半把他们夫妻二人的争吵都听进去了,如今正用满怀愧疚的目光看着她。
马氏有些讪讪地。她下了车,笼着手,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谢表弟,额不是怪你,额只是担心孩子。”
谢文载朝她深深行了一礼:“表嫂,我来……给棠棠施个针。虽说比不得吃药有效,但能让孩子舒服一点。”
马氏更不自在了:“那……那就辛苦谢表弟了。”她回头看了看丈夫:“额去瞧瞧小石头。”匆匆走了。
谢文载上了车,与表兄海西崖隔着海棠对坐,两人都有些不自在。
海棠就更不自在了,但她只能继续装睡,甚至连均匀的呼吸声都伪装上了。可惜两位长辈都有心事,根本没功夫欣赏她绝妙的装睡技巧。
海西崖低声安慰谢文载:“你表嫂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
谢文载苦笑:“我自然知道表嫂的意思。只是她的担心也有道理。海棠大病一场,伤了元气,需得尽快找个安稳的地方好生休养。小石头更是高烧不退,就算托人抓了药回来,也不能担保我开的方就一定能见效。因为我的缘故,已经害得孩子们受了许多苦。倘若再拖下去,他们有个好歹,叫我心里如何过得去呢?”
他低头请求海西崖:“表兄,还是进城吧!孙永禄已经三十年没见过我和老曹、老陆了,未必能认出来。”
“我们进城时要登记户籍,他不认得你们的脸,也记得你们的姓名。”海西崖低声道,“三十年都熬过来了,怎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你不必再说了。”他不等谢文载再开口,便掀起车帘下了车。
谢文载叹了口气,他取出针囊,准备给海棠针灸,低下头,才发现海棠不知几时睁大了双眼,正看着他。
他不由得愣了愣:“棠棠?你几时醒的?”该不会都听见了吧?
海棠坐起身:“我就没睡着过,骗阿奶的。要是我没睡,她就会一直抱怨爷爷。后来爷爷来了,他俩吵了起来,我就更不敢睁眼了。”
谢文载明白了,笑着摸了摸海棠的小脑袋:“你这小机灵鬼!快躺下吧,表叔公给你针几下,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海棠却问他:“表叔公,爷爷不肯进城,是怕了你的老仇人吗?那老仇人三十年都没来找你,你们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记得你,不肯放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