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灯光下,雪片大如席。
第二纺织厂的保卫科室内,一个面色微白的年轻人霍然睁开双眼,伸手一摸,额头上全是冰凉的汗水。
环顾四周,方栋梁的脸上渐渐困惑起来。
房间内贴着伟人画像,标语。
一张桌子,一张小床,桌子上有银白色铁皮手电筒,有巡逻用的棍子;桌子上有带红星的搪瓷茶缸子,带帽檐的厚皮帽子,还有一个放了小物件的铁盒子。
桌子下面有一个带着锈迹的铁外皮暖水壶。
方栋梁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子,不断翻涌的记忆,也在脑海中荡来荡去。
我怎么从二十一世纪的二十年代……来到了七十年代末?
成了纺织厂的保卫科科员?
蓝色外套下,是厚墩墩的棉裤棉袄。虽然穿的这么厚,屋内也有着火炉子,但是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袭来,让方栋梁打了个寒噤。
再看玻璃窗外面,白茫茫一片,大雪飘飞。
没有暖气、空调……没有羽绒服……大冬天晚上守在值班室……
方栋梁的心内一时间有点茫然。
越来越真切的寒冷感觉,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在做梦。
也让他没有再继续思考下去,蹲在火炉子旁边往里面添加煤球。
刚加了一个煤球,门“吱呀”一声开了,雪花与寒冷的北风一起卷进来,小火炉的火苗顿时左右摆动不停。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裹着厚厚军大衣的人,大方脸,口中喷吐着白色寒气,如同一头健壮的狗熊刚从雪地中归来。
没等方栋梁开口,这穿着军大衣的壮汉随手关好门、就踩着沉重的靴子走过来,咣当咣当作响。
“小方,好点没有?不发烧了吧?”
方栋梁这才恍然:自己之前是发烧,这才感觉身上有点难受。
而刚才那一头汗珠子擦干净,倒是感觉状态很好,没有生病后的感觉了。
眼前这个壮汉叫胡大海,今天晚上和方栋梁一起在保卫科值班。
按照规矩,两人过一段时间就得在厂内转一圈,确保安全生产。
因为方栋梁感冒发烧,吃了退烧药后便困得不行,胡大海就一个人巡视厂内去了。
“胡哥,我好多了。”方栋梁说道,“多谢你帮忙……”
没等他说完,胡大海就摆摆手:“瞎客气!身子好了那就好!”
说完话,摘下自己沾满雪花的帽子抖了抖,拍打一下身上,拿起自己喝水的茶缸子,走到火炉边坐下。
方栋梁看他动作,也坐在了火炉另一侧。
“胡哥,厂子里面没事吧?”
“没事。”胡大海说道,“这场雪不小,明天咱们厂得扫雪了。”
两人的话都没什么内容,权当聊天解闷——厂子里面要是有事,胡大海也不可能坐下来烤火;今天下雪了,明天肯定扫雪。
喝了两口热水后,胡大海又跟方栋梁聊起来。
“小方,过日子其实就这样,你也别着急上火的。”
方栋梁略有些疑惑看过去。
胡大海见他这表情,又笑了:“我什么都知道,你还想瞒我啊?你今天这病,是心病!”
“自从老方让你来接班,我就知道你们家肯定清静不了;你上面一个姐姐两个哥哥都结婚了,就你没结婚,偏让你接了班。”
“你大姐本来就疼你,又嫁人了,不跟你计较;你那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还能让你过得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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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栋梁闻言,顿时脑海里面回忆冒出来、对上了,笑了一下:“其实也还行。”
他不光是有本来的记忆,还有点旁观者视角,难免就把以前的些许家庭矛盾看的轻淡;再者他本身也是比较内敛的人,并不喜欢对人倾诉家里面的事情。
因此他并没有听到大哥、二哥两家人对自己不好就怒火上头,对胡大海也没有多说。
胡大海见他这样,还以为他是嘴硬。
“其实老方的想法我也明白——你们家三个男丁,前两个都找到对象结婚了,家里能照顾他们的,能分给他们的,基本都分了。轮到你结婚的时候,家里钱财和东西都已经不多,你大哥二哥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难处,谁也帮不了你。”
“你爸为了让你堂堂正正结婚,找一个好对象,也只能把这个铁饭碗交给你接班。”
“这一下,你大哥二哥又肯定心里不满意了……家里的事情就这样,一碗水端平,难着呢!”
方栋梁听胡大海还在叮嘱自己万事别放在心里憋着,免得憋出病来,心说没想到这大块头壮汉一脸刚猛模样,倒是说话还挺细致。
正说着话,窗户口被人剧烈拍打了一下。
胡大海和方栋梁两人顿时站起身来朝着窗户口看去,只见窗外有人叫喊:“去女工宿舍!朱兰秀家女儿上吊了!”
胡大海和方栋梁对视一眼,急忙都戴上帽子向外走去。
寒风呼啸雪花乱舞中,两人看到了来人是保卫科的另一名职工刘庆华,也是保卫科长刘育喜的侄子。
“怎么回事!”
一边走,胡大海一边对着刘庆华瓮声瓮气地喊道。
三人迎着凌乱的雪花,喷吐着白气,朝着第二纺织厂的职工宿舍走去。
刘庆华低着头好象没听见胡大海的话。
胡大海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刘庆华才说道:“还能是怎么回事,就是觉悟低呗。”
方栋梁在旁边走着,仔细听着刘庆华跟胡大海的讲述,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朱兰秀的丈夫前些年没挺过去,死掉了,朱兰秀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相依为命,两个女儿也知青下乡了,今年秋天才刚刚回来。
按道理说,对于霍家来说,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大女儿霍晓诗回城之后,还找了个第二纺织厂上班的临时工作,虽然工资待遇跟正式工相差很大,但是也足以帮家里把日子过的更宽绰一点,她和妹妹还在准备来年高考。
但就在五天前,车间出了一件事,流水线的棉纱少了一点。
根据刘庆华的说法是,霍晓诗偷盗了棉纱,准备带回家去,事发之后又死不承认,弄得车间主任极为恼火,于是就对霍晓诗说她在下一次支援农村发展的名单,就要让霍家离开省城去乡下支援农村。
方栋梁听到这里,心里暗想:别管霍晓诗偷没偷棉纱,听到这安排,那能不死吗?
刚从乡下返城归来的知青,绝对是劫后余生,怀抱着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你再把她和家人送往乡下——那她还不如死了干脆。
正想着,方栋梁忽然不由地放慢了脚步,脑海里面冒出自己曾经刷手机看过的康河省大案之一,第二纺织厂纵火案。
偷盗棉纱,放火烧仓库,造成重大损失和人员伤亡,第二纺织厂几乎成为废墟。
不就是现如今这个康河省第二纺织厂吗?
难道今天上吊的这个霍晓诗,和这件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