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世界的悲哀总是守恒
水流在此刻停息了,路明非好像又回到了上一段时空。
他和诺诺惊恐地逃出了即将坍塌的青铜城,也是在这里见到了叶胜的骸骨。不过上一次这具尸体上的血肉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在水中飘荡的骷髅,卡塞尔学院特制的潜水服就套在骷髅上,在水中轻轻飘动。当射灯照进叶胜的面罩里,两只漆黑的眼洞就那么死死地盯着路过的生者,像是地狱的行者在人间发出无声的悲鸣。
这时候停滞的水流变得无比浑浊,路明非觉得自己被某个东西从水里提了出来,他身上臃肿的潜水服从上而下外翻,化作黑色的风衣,风衣里面是得体的西装,周围沉重的水压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凉爽的风迎面而来。
他正在一艘古老而庞大的货船上,这艘货船空无一人,但汽笛长鸣,向着波涛汹涌的汪洋深处而去。船尾远方黑暗的深处,大概是港口的方向,巨大的灯塔将雪亮的光柱指向天空,天空里浓云翻滚,像是下面这片大海波涛起伏的起伏的倒影。
“哥哥,你看到了吗?”男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路明非的身后,路鸣泽的脸上带着无声无息的笑,他举着黑色的伞,胸口别着枯萎的白色玫瑰,他说,“这艘船如果在这个夜晚出港,将遭遇宿命中的倾覆,可如果它返回港口,那座灯塔也将熄灭,宿命仍然无法逃脱。”
路明非面无表情地打量路鸣泽,小魔鬼俨然是参加葬礼的形象。
他伫立在甲板的另一头,背负黑暗,好像亘古长存的君王在幽深的时间长河尽头俯瞰过往。
路明非狠狠地啐了一口了一口。
“叶胜是怎么死的?”他去凝视路鸣泽的眼睛,好像要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见真相。
“命运中,他本该死去。”路鸣泽轻声地笑,嘴角是浓烈的讥讽和嘲弄,“哥哥,你不会以为谁都是你吧,说握紧命运就握紧命运,说要谁死谁就死,说要谁活谁就活,那是君王的特权。”
这时候密集的雨点从低矮的天空落下,雨落几成狂流,狠狠淋湿了路明非的全身。
他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头里渗出来。
“如果叶胜死在了青铜城,那么这几天待在摩尼亚赫号上的东西是什么?”路明非的声音伴随雨落响起,“鬼魂吗?”
那酒德亚纪呢?她是被鬼魂迷了心智吗?
路明泽悠悠地叹息。
他的眼窝里突然亮起宛若货轮汽灯般的黄金瞳,金色的烈光在极深邃极扭曲的黑色里旋转,熔岩般的絮状物在眸子里流淌,好似太古的巨龙狂舞在乌云之内,即将降下惩戒逆贼的雷霆。
“哥哥,你还是不明白吗,这个世界上,龙是一切神秘力量的源头,如果你认为那东西是鬼魂,那他就一定是龙。”路鸣泽手中的雨伞在这时候变得狰狞无比,像是咆哮的人面,是死去的叶胜在无声地哀嚎。
“可我带走了康斯坦丁,如果是龙侍杀死他,那他根本不会留下尸骸……”
“你想改变命运改写悲剧,可你是否知道,这世界的悲剧总归是守恒的。你改变一个人的悲剧,那个悲剧就必然发生在另一处。而像叶胜这种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小人物,他们的命运早已在时间的洪流中是既定的事实。”路鸣泽说。
“即便能够暂时活着,也不过是游荡在世界的幽灵。哥哥,你以为你看到的叶胜是什么东西?”路鸣泽的笑容收敛了,他的语气幽幽,目光也幽幽,
“他是跨越命运而来的幽灵,要赐予你和你改变的悲剧既定的宿命。”
“我不相信宿命,命运这种东西生来便是要被人踏在脚下的。”路明非恶狠狠地说,这时候有撕裂乌云的闪电贯穿天穹,在惊鸿的一眼之中,路明非轰然点亮了他的黄金瞳。
接天宛若狂流的雨幕之中,一条漆黑幽深的高架路从天的另一头衔接到天的这一头,这东西那么漆黑幽深,在雨幕里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离他们脚下这艘货轮并不远的天空,高架路的收费站中,赫然伫立着两道狭长扭曲的黑影,密密麻麻仿佛响彻整個天地的婴儿的嚎哭从高架路上传来,更多的黑影簇拥在这条横亘天穹的道路两侧向下眺望,无数个金色的光点就点缀在这些黑影的面孔上。
恍然间,路明非看到了这条高架路的编号,0号高架路。
那么一瞬间,他如遭雷劈,好像见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这时候本就波涛汹涌的海面忽然掀起了数米的巨浪,两盏恢宏摄人的汽灯便在浪头之上放射出远比灯塔所照射的光束还要明亮的光芒。
路明非的浑身肌肉紧绷,他将右手缓缓摸到左方的腰迹,那里是他习惯放色欲的地方。
有什么东西突破了巨浪,自黑色的汪洋一跃而起。
那是夭绞的龙。
森然美丽,白色的鳞片在暴风雨中缓缓张开又扣合,发出清脆的金铁交鸣声。这伟大的生物在货轮的上方一跃而过,像是一条巨蟒,悍然缠绕上了那条横亘天际的高架路。
“哥哥,哥哥!”路明泽拍着他的手,那柄巨大的雨伞在此时不见了,雨水像是淋湿路明非那样淋湿了他的全身,路明泽的口中发出尖利的笑,他在说,“命运的交响乐重新被奏响了,注定要降临的悲剧无可避免!有东西察觉到了冥冥中宿命的被改变,他苏醒了,他要将命运的丝线重新连接到每一个将要死去的人的心脏!”
路明泽昂首看向那条足有一辆卡车那般粗粗白龙,白龙的鳞片上有古老而美丽的云纹,他像是古代中国皇帝的皇宫里那些缠绕最大石柱的龙雕一样凶狠地缠绕着高架路,然后将狰狞的龙首正对路明非的方向。
那对威严赫赫的瞳孔中透射出冰冷的杀意。
“他的名字是,”路鸣泽用吐出一口浓痰的姿态从紧咬的牙齿间狠狠的吐出了那个古老高傲的名讳,“昆古尼尔!”刹那间,仿佛整个梦境都在摇摆,漆黑的天空被某个东西凶狠地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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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巨大的、带着铁面的独眼面孔从天际的深处探入这个世界。
路明非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仅仅是听到这个名字,他便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发出剧烈的刺痛,像是有某个东西狠狠地插入了其中。
接着,眼前的一切都破碎了。
仰头看天的路鸣泽、波涛汹涌的汪洋、雨幕狂流的夜色、汽笛轰鸣着向大海深处驶去的货轮,还有那不可思议的横亘天际的高架路,以及黄金瞳中爆射出汹涌杀机的云纹白龙,一切的一切都在路明非的眼中如泡影般褪去,他重新回到了冰冷的三峡水底,好像刚才的时间被冻结了。
诺诺收回了她原本凝视叶胜面罩下苍白面孔的目光,她看向路明非,双唇毫无血色,在射灯的照耀下微微颤抖。
“师弟,我有点害怕。”诺诺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似乎有薄薄的阴云汇聚在那双深红色的瞳孔里,柔软脆弱得让人心惊,诺诺从不在别人的面前展现自己的脆弱,她是一个内心要强的孩子,极端缺乏安全感。
可在路明非的面前,她一次又一次显示出自己那么无助的一面,因为路明非真的能够给她带来巨大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好像是父亲的怀抱,又好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在这里伱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不要担心,师姐,我在。”路明非说,他的表情那么肃穆,眼神那么肃杀,好像脚下踩着血淋淋的战场。路明非缓缓地抬头,将视线投向水面的方向,那是深邃的墨绿,密集的水泡沿着潜水服的密封线向上翻涌,直到消失在射灯的尽头。
“我们可能是被骗了。”路明非说。他的眼睛里充斥怒火,几乎要化作实质喷涌出来,“有什么东西在设计什么阴谋,但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也不是你。”
路明非此时抓住了叶胜尸体上套着的潜水服腰际的锁扣,他的双脚接触了青铜墙壁的墙面,膝盖微微弯曲,青色的鳞片在潜水服的下面挤出皮肤,散发着血淋淋的味道,这些鳞片在他的体表一一扣合,发出风铃般的响声。
一度暴血在此时的路明非看来并不算什么,这种程度的释放龙族精神无法对他的身体造成太大的负担,他能够维持现在这种状态数个小时,这个时间足够完成一次中型的屠龙战役。
他向着诺诺伸出手来,“握紧我,师姐,我们需要立刻返回水面。接下来可能会有些不舒服。”
诺诺听话地伸出手握住了路明非的手腕,她重新变得平静坚强。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和楚子航是一样的杀胚。
“不管摩尼亚赫号的东西是什么,鬼魂也好,伪装成人的龙也好,只要把利剑插入他的心脏,用长刀剁下他的脑袋,把他的骨血洒进三峡里,哪怕是龙也应该就此死去。”路明非的牙齿间好像咬着钢铁,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将能够覆灭摩尼亚赫号上所有人的危险遗留在了那艘船上。
纳米材料构造的卡塞尔学院特制的潜水服能够让路明非和诺诺在100多米的水下以极高的速度进行上浮,氦氧混合的高压气体压入他们的潜水服,始终维持着潜水服内部与外部的气压平衡。这让他们不至于因为气压的突然变化而患上严重的血栓。
水面逐渐从暗淡的浑浊变成清澈的墨绿,再逐渐变成能见度较低的黑色,直到最后,有淡淡的光从上方传来。
路明非就像一条凶狠摆动尾鳍的海豚,以迂回的姿势不断向着水面靠近。
当气压表显示他们来到水下20米的时候,路明非狠狠扯掉了自己的面罩,他将色欲的刀柄咬在口中,刀刃在水下划出锋利的弧度。继续往上,这个深度已经会被水面的波涛影响。
路明非浑身的肌肉宛如钢铁铸造,支撑着他在汹涌的暗流之中,巍然不动,像是沉重的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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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雨落狂流
偌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摩尼亚赫号的舷窗上,水花溅开,像是某种美丽惊艳的、花期只有短短零点零一秒的鲜花,然后猛得被另一个或者多个雨点冲散,汇聚起来的水就沿着玻璃哗哗得往下流,大概是要将世界埋葬。
整个夔门、整个三峡,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指头粗的水柱贯通天地,乌云密集得让人忍不住想起某些横贯大洲的山脉,厚重而不可逾越。
这场雨真是大得心惊,就在那个新生路明非和二年级的陈墨瞳下水之后的几分钟内,暴雨便像是狂流的雨幕汹涌着落下。
这样大的雨,即使是曼斯教授也不得不宣布暂且先进入船舱避雨,等到执行任务的路明非小组传递上浮的信号再去甲板接应。
这艘船曾经被用来执行过多次B级以上的水上任务,是一艘真正的功勋船,装备部给摩尼亚赫号加装了加厚的装甲和更坚固的龙骨,也配备了更多威力更大的武器,同时还绞尽脑汁在船舱里做出了更舒服的设计,舰桥的附近有一个巨大的舱室,里面有很大的活动厅,船员们可以在这里喝咖啡或者玩桌游。
只有一米五的塞尔玛像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曼斯教授的身边,她的手中端着两杯速溶热咖啡,廉价的香气在已经开始有些寒意的活动室里弥漫开来。
“教授,你在想什么?”塞尔玛的眼睛里有笑意,她只是有一个在读研究生的C级混血种,言灵也不是是战斗性质,委实算不上密党的中坚力量,不过曼斯教授说这一次的任务可以在她的实习报告上画上浓彩重抹的一笔,将她带在了身边。
“没有,我只是在想,我和叶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曼斯教授说,他这时候听到舷窗外响起若有若无砰砰敲击声,但随后立刻消失了。
他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大概是这几天休息得很不好,都出现了幻听。
这种鬼天气可不会有船员出现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