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这场梦境之中,他好像被无休止的黑暗包围了,在这漫长而悠远的长夜中,他自己就是唯一的光源,有淡淡的荧光如星辰在他的皮肤浮现。
路明非在梦里奔逃,四周全是狭长扭曲的黑影,那些黑影的脸面骨嶙峋、遍布鳞片,分明是一只又一只邪恶可怖的死侍,他赤着双足,脚下是尖锐的石子,道路的两旁充满繁盛的荆棘。长路的尽头,伟岸巨大的神坐在八足的骏马之上。
神的脸上覆盖着铁面,暗淡的独目深处燃烧着星火般的熔岩。
是奥丁,他去而复返了。
不过这一次他出现在路明非的梦中。
在这场似乎长到没有尽头的噩梦里,路明非看到奥丁朝着他高举长矛,名为昆古尼尔的命运圣枪以枪尖对准手无寸铁的男孩,白色的丝线正在逐渐成型,死亡的气息如海风般袭来,渐渐将路明非淹没。可就在他真的要死去的时候,瘦削而暴怒的男孩出现在他的面前,是路鸣泽,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愤怒,五官都变得狰狞,双手的手掌之中是直接将其贯穿的血淋淋的洞口,大滩的血就从那洞口中淌出来。
小魔鬼用流淌鲜血的手狠狠握住命运的丝线,用牙齿去咬、用指甲去划,居然真的将那丝线扭曲扯断。
在梦的尽头,路明非隐约看到路明泽宛如愤怒的君主那般朝着奥丁下令。
他在说,去死,逆臣!去死,逆臣!
淡淡的檀香飘入意识的黑暗中,路明非似乎能够听到周围的声音了。很安静,有候鸟和秋蝉的声音,像是某个秋天里,叔叔家附近那个小公园的清晨,所有人都还在梦中,只有鸟和蝉占据此处。
那檀香似乎是从一个女孩身上传来的,这一幕似曾相识。是在哪里呢?是在哪里呢?路明非努力地想睁开自己的眼睛。
恍惚间,伊利诺伊州秋季的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照在他的脸上,整个世界好像都是这种朦胧轻扬起的白色,橙黄的昏色铺在那上面,像是碎叶上的金子。
他看到一個朦胧的影子,酒红色的长发微微垂下,发梢落在他的脸上。
檀香好像就是从这发梢传来,又好像不是。
是谁呢?是谁呢?那么熟悉,好像曾拥入怀中,好像曾为她难过得失声痛哭。
碎成渣的记忆一遍遍涌入他的脑海,无数的碎片拼凑成某个女孩的模样。
“绘梨衣,绘梨衣……”路明非努力在呼唤那个女孩的名字,可是他的声带似乎受到了伤害,声音嘶哑无法辨认,又像是卡在嗓子里无法流出。
他的视线模糊,只能意识到周围是一片纯白。
可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好像也并不只是绘梨衣,还有另一个,另一个是谁?好像也很熟悉。
他伸出手,想要摸摸绘梨衣的脸。
可路明非的全身都没有力气,伸出的手无力垂下,但马上被红发的女孩握住。
很温暖,很熟悉,像是曾一万次握住这只手,又像是曾一万次与这只手的主人相拥。
“对不起,绘梨衣。”“我很想你。”路明非轻轻地说,他这一次说得很清晰,嗓子是刀割般的痛,然后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力量居然将眼前的女孩轻轻拥抱。
“师弟师弟,你醒了!”绘梨衣发出惊喜的声音,可这声音不像是她,路明非的肢体变得有些僵硬,这时候另一个女孩在他的耳边慢悠悠地说,“师兄,你真坏,刚醒就耍流氓。”
“夏弥?”路明非愣住了,檀香的味道分明来自于这个如猫般睁着圆眼睛凑着极近的小师妹,像是迎面而来的风,深刻如骨髓。
路明非的意识终于彻底回归,他的眼睛完全睁开,却见到此时正被自己抱住的女孩分明是诺诺。
“师姐,对不起!师姐!”路明非惊恐地松开自己的手臂,大概是用力过猛,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出令人的不安的酸痛以表达抗议。
“绘梨衣是谁?”夏弥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是很危险的信号,耶梦加得醋意大发。
路明非松开诺诺之后大口喘息,似溺水的人终于获救,他没有回答夏弥的问题,因为有巨量的记忆像一根根针一样刺进他的脑子里,头痛欲裂。
他终于记起来自己做了什么,也记起来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在摩尼亚赫号上,使用三度暴血和龙骨状态的路明非同奥丁生死搏杀,依旧不是神的对手,最后依靠小魔鬼路明泽的帮助才击败了了那名为奥丁的神明。而据路鸣泽所说,即便已经如此强大的奥丁似乎依旧不是他的本体,而只是一个假货。
三度暴血强大到让路明非能够在短时间内媲美次代种,但暴血本就是禁忌的技术,在人类还没有进入工业时代之前,混血种的先辈们依靠血肉之躯与锋利的刀剑同自称为神的龙作战,释放狮子心的暴血便是屠龙英雄们最后的倚仗,他们燃烧自己体内的龙血,压制自己的人类意志,释放出龙的逻辑,把自己变成只知道杀戮和永远处在暴怒之中的怪物。
绝大多数时间,过度使用暴血技术的混血种只有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龙类的意志彻底压过人类的意志,屠龙的英雄终于变成恶龙,他会堕落为危险的死侍,那是没有理智的怪物,被杀戮的欲望填满灵魂。而另一个结果则是体内的血液被焚烧殆尽,龙血被心脏泵出又在血管中沸腾,最后使用暴血的混血种会将自己的血彻底燃尽,一滴都不剩下。
路明非的情况大抵和后一种类似,一度暴血便已经是绝大多数混血种的极限,三度暴血嘴已经接近了封神之路的极限,在那种状态下,路明非每一分每一秒所消耗的龙血都是巨量的,他能够在这种失血所带来的休克中幸存真是一种奇迹。
“我以为你要死了,师弟。”诺诺说,她真的很害怕,是在害怕失去某些很重要的东西。
她的眼睛被额发遮住,看不见神色,也看不清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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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情绪很低落,居然重新抱住了已经松开手臂的路明非。
“你真的吓到我了。”诺诺说。
当时的场景大概真的颇有些吓人,也颇有些惊悚,推门而入的路明非其实已经解除了自己的龙骨状态,暴血所带来的龙躯和力量也正在消退,那时候的他简直枯瘦的像是一具干尸。脸颊凹陷,眼眶泛黑,似乎命不久矣。
“我没事,师姐,我没事。”路明非有些语无伦次,他现在的状态倒是相当不错,虽然肌肉依旧无比酸痛,可强大的造血干细胞已经几乎为他重塑了整个身体里所有的血液。现在他看上去白白胖胖,甚至比前往执行夔门计划之前还要健康。
小师妹哼哼着瞪诺诺,她看到路明非投来的视线,做了个很有意思的鬼脸。
可谁都能看出来她的不开心。
诺诺终于松开了。
路明非犹豫了一下,用双手支撑着自己倚靠床头坐起来,他朝着夏弥张开双臂。
夏弥愣了一下,她的肩膀在颤抖,眼睛里有薄薄的雾气,黄昏的光落在女孩的眼睛里,像是漂亮的猫眼宝石。
自从路明非去往夔门,夏弥就时常从遥远荒芜的梦中惊醒,那个梦境是她撑着一条船去跟这个男孩见面,莱茵河上都是雾气,雾中一道长桥,男孩站在桥上,可那道桥那么近又那么远,路明非总在眺望远方,好像看不到她也听不到她,她只是拼了命的划船,拼了命地叫路明非的名字,可他还是眺望,眼睛里的悲哀溢出来,灰败得像是死了一样。
可你怎么能死呢路明非,你说过要和永远和我站在一起的。
你说过你的承诺会直到世界的尽头的。
你明明就是我的,我都没允许你死,你凭什么死去?
有檀香味的风从诺诺的身边掠过,她惊愕地看到纤细的女孩像猫一样扑到病床上。
夏弥抱住路明非的时候,身体都在颤抖,她在路明非的耳边低语,她说师兄,伱答应过我,要永远和我站在一起的,你答应过我的。
奥丁降临到摩尼亚赫号的时候,学校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诺玛通过那艘船上那些藏在每一个角落的探头将声音和视频传递回学校,当神以长矛贯穿曼斯.龙德斯泰特的心脏的时候,校长和所有的终生教授都在那一刻起身,他们手按胸口,低下了头。
那悲怆而惨烈的一幕让老家伙们记起已经死在灵魂深处的往事,在屠龙的战场上,死亡如被敲响的铜钟。
而当路明非回归,并展现出惊人的战斗水准与神搏杀,却又让那些元老们畏惧。
只有夏弥在看那个视频的时候双手绞在一起,心中惶恐不安,她当然知道混血种走上封神之路的代价,那代价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她那时候的恐惧比谁都盛,但她并不恐惧那个向神挥刀的男孩有多么强大,她只恐惧那个男孩将和她说永别。永别的滋味并不好,弃族的命运中好像总充斥着离别。
可这一次,夏弥真的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东西了。
她想起和路明非的初见。
初次见面是仕兰中学的篮球场,高一学生开学的第二天,夏弥作为九年级生去学校报道的第一天。那里人声喧闹,但夏弥很孤独,那是弃族的孤独,像是一只混在金丝猴里的银背黑猩猩。
周围的男孩和女孩嬉戏打闹,夏弥睁大了眼睛,她再次看到那个被自己关注了很久、从奥丁的领域中逃出来的人类幼崽,他也很孤独,和她一样。
夏弥就靠在篮球场的护栏外,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记下那个幼崽的一切特征,并在心中想那些从其他人类男孩那里学来的色诱能否对那个叫楚子航的家伙生效。说是色诱,其实不过是年轻女孩的欲拒还迎。其实她委实没必要色诱,只要一颦一笑,也会有很多男人愿意为了耶梦加得去献出心脏。
夏弥的血统还没有完全苏醒,九月酷热的阳光落在她的头上,白皙光洁的额头就渗透出汗水来。
这时一个看上去同样孤独的男孩拎着冻过的矿泉水在夏弥的对面坐下,夏弥只是好奇地看着他,心里想这一只人真有意思,两个人之间就一直沉默,直到男孩抬起头来,“你是在看师兄打球吗?你喜欢他?”
“嗯,我喜欢楚子航,师兄你是他的朋友吗?能帮帮我吗?”夏弥很快反应过来那家伙说的是楚子航,脑子转得很快。
“我帮你啊。”男孩说,他看向就在仕兰中学旁边的植物园,那里有很多他们不认识的植物,这时候正是盛夏,那些美丽的簇拥在一起的植物就呈现出无数种绿,素色的绿中衬着妖艳的花,像是一副抽象的巨作,男孩和女孩相对而坐,似被同一幅画吸引的旅人。
“给,一瓶请你,一瓶请师兄。”男孩把手中的矿泉水递给夏弥。
路明非真的有很用心帮夏弥去了解楚子航,走近楚子航,可越是这样,夏弥越是觉得有些奇怪的情绪在自己的心里边酝酿,她时常在想那是什么,可她不知道,因为她是王,是耶梦加得。
后来那家伙就像是霸道的骑士,在那些风雨的夜里或者孤独的黄昏,一遍又一遍地来到夏弥的身边,他来得真的很是时候,女孩正要被巨大的孤独淹没,便有温暖的光从男孩的身上和眼睛里照耀出来。他居然还说会永远站在夏弥的身边。
他真笨,不知道这样会被女孩误会吗?
夏弥还是在颤抖,可抱住路明非的手更紧了,像是害怕他真的离开了。
——路明非微微一愣,他的右手缓缓抬起,轻轻抚摸夏弥的头发。
他和耶梦加得相拥,像是王与王的重逢。
可其实路明非这时候心里只是在想小师妹的身体可真软啊,像在抱一朵云。
这时候诺诺只是坐在床沿,她看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只觉得有酸涩的东西在从胸膛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