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华清宫的变乱已过去了一日。
薛白虽然在太乐署的官舍里卧床歇息,却依旧能感受到骊山周遭有一种紧绷的气氛。
这感受很奇怪,他分明一步也没迈出屋子,眼前只有谢阿蛮在体贴照顾他。
“你身上脏脏的,不难受吗?”谢阿蛮剥了一个荔枝,递到薛白嘴边,问道:“我唤人给你打点水来,擦拭一下身体?”
“谢典事又不是宫人,何必做这些?”
“你救了贵妃,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嘛,快吃了。”
若不是谢阿蛮在这里,青岚与明珠其实能来照顾得更好。
薛白只好小心地咬了荔枝,避免碰到她的手。
“状元郎可在?”
恰此时,郭千里竟是直接推门进来,见此一幕,连忙捂住眼,要退出去。
“郭将军有事吗?”薛白问道。
“薛郎若是伤好些了,随我走一趟吧。”郭千里笑道:“要问些事情。”
谢阿蛮道:“他受了重伤呢。”
“哈哈,我们在战场上受了更重的伤,那也得回营啊。有次我肠子掉出来,我就捂着肚子回营,结果到了帐里一看,原来是别人的肠子粘在我身上了!”
“我随郭将军走一趟。”
薛白勉力撑起身来,郭千里上前扶着他,便往宫墙外的讲武殿去。
出了太乐署官舍,那种凝重的氛围更是扑面压来。
一路上,郭千里也说了些案情新的进展。
“那些逆贼,我们拿了十三个活口,已经不小心弄死六个了。还在审,旁的该暂时看管的也都看管起来了。”
薛白问道:“包括我也是?
“放心。”郭千里道:“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何况你还立了功。圣人与你,所以才由我来请你,但肯定是有些话要问的。”
“关于法海?”
“应该不是。”郭千里大摇其头,“依我看是有人攀咬你了,否则若只是法海,让我来问几句话便是,何必把你请过去。”
从这个细节上看,他是有义气的,人也不傻…….就是嘴快。
薛白沉吟着,问道:“此事是由谁审?”
“这般大的事,肯定不能由陈将军一人来审。”郭千里道,“但不知圣人要派谁一起审,要看这骊山上下的王公重臣们,哪个最先得到圣人的信任。”
薛白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想,圣人应该谁都不信。
“觐见?我?”
杨钊不安地搓了搓手,心中恐惧。
他遂上前几步,将几块金子悄悄塞进传旨宦官手里,小声问道:“可知是何事?”
“老奴已收了中丞太多千金之言,足够了,今日是真不知……请吧。”
这种态度,让杨钊更加不安了。
他不由开始思忖这场大案有无可能牵扯到自己头上,莫不是杨贵妃如今开始要失势了吧?
可恨那些妖贼非要喊“刘氏吉主”,把这一柄“卯金刀”劈到圣人面前了。
偏偏他此前根本没想到要改个名字,毕竟他这个“剑”只有金刀,比“劉”少了一个“卯”。
“臣,拜见圣人,叩请圣人万寿天长。”
到了殿上,杨钊连忙拜倒,行了一个夸张的大礼,却是连名字都不敢报。
李隆基竟是不唤他起来,叱道:“你给朕改个名字!
“臣……有罪!
杨钊额头上冷汗当即就流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顿,他才想到也许圣人是在等他提个新名字?
“臣,臣,想起名为,为‘国忠’,恳请陛下圣裁。”
“国忠?
“臣一片赤胆忠心,愿以此为名。”
“允。
“遵旨!臣从此以后便叫杨国忠!”
“起来吧。
杨国忠这才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躬身立在那。
李隆基淡淡扫视了他一眼,道:“初七夜有几个妖贼作乱,你有何看法?
“臣…”杨国忠太过紧张,一时没太多看法,只好恨恨道:“这些妖贼!罪该万死!金刀之谶根本就是空谈,一些野心狂悖之妖人利用之而已。”
“谁野心狂悖?”
“臣无能,臣不知。
“你去查。”
杨国忠一愣,一瞬间却是没反应过来。
李隆基道:“你是御史中丞,不由你查,谁查?”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杨国忠掷地有声应了,心中一片振奋。
他完全没想到,在这时局如此紧张之际,竟然是他第一个得到了圣人的信任。而且还是在他的名字犯了金刀之谶的时候……不由感激涕零。
陛下如此信任,如此信任……臣….....
杨国忠眼睛一红,落下泪来,大哭着重新跪在地上。
“去吧。”李隆基温言道了一句,挥了挥手。
待领了圣旨,杨国忠已得了高力士提点,出了华清宫便直奔讲武殿,远远地正见薛白,连忙热情打招呼。
“阿白!”
“阿兄”
“你的伤可好些了?为兄一直想去看你,又恐这名字连累了你。但现在好了,我已改名杨国忠’,正要去探望你。
“多谢阿兄记挂。”薛白看向杨国忠手里的圣旨,问道:“阿兄这是得了差事。”
杨国忠瞥了郭千里一眼,揽过薛白的肩,走了两步,小声计议起来。
“我方才便一直在琢磨,圣人怎么不将这差事交给歧王、张驸马这些人,却交给我了?见到你,我便明白了,圣人其实是信任你啊,知你是杨家的智囊啊。”
薛白连忙自谦道:“不,是信任阿兄。
杨国忠更显亲热,道:“你得好好助为兄把幕后指使捉出来,此事,你可是第一大功,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我还需资历,不敢奢求大功。但若能尽一点薄力,定不推托。”
“好!如今你我兄弟干一番大事!”
薛白淡淡一笑,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他根本不信杨国忠任何一个字。
因为,李隆基并非是为了“杨家智囊”,选择杨国忠的原因只有一个——当所有臣子都怀疑,就选一个最容易看透、且最没有威胁的。
讲武殿几乎成了北衙狱。
薛白等人走进堂厅时,只见陈玄礼正在与张说话,俨然有问询张咱的架势。
“我从未与阿兄谈论过华清宫的扩建之事,且他接手时,西南段的宫墙应该已修好了
“驸马误会了,没有怀疑驸马的意思。”陈玄礼笑了笑,道:“但驸马可知?那些逆贼中有几人正是修建华清宫的劳役。”
“我不知。”
“驸马请吧。”
“再会。”
张咱又是一脸晦气的表情,出门时见到薛白,整理好仪容,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自走掉了。
杨国忠回头看去,问道:“陈将军怀疑驸马?”
“问一问罢了。”陈玄礼道:“那些逆贼是在房琯外放、张均到任之间那段时间混入的。”
杨国忠把手里的圣旨递过去,问道:“谁让他们混入的?”
陈玄礼接过看了一眼,也不答话,看向薛白。
“有几句话问状元郎。”
“陈将军但问无妨。
“状元郎与昭应尉达奚抚是朋友?”
薛白摇了摇头,应道:“我想谋昭应县尉之职,与他有些交往。”
“你才到秘书省多久便打算升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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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高处走。”薛白道:“且邸报一出,朝中有某几位重臣只怕不容我在长安。
陈玄礼又笑了,再问道:“你与达奚抚作了哪些交易?”
“他阿爷会给我的考课评上上等,我们会互相举荐。”
薛白说罢,陈玄礼方才点了点头,看向身后一名录事官。
一封奏折便被拿了出来。
“好在状元郎坦诚,不然还真是麻烦了,达奚珣已经使人在给你们报功了。”
“我一定坦诚。”
“好,如此就没事了。”陈玄礼似不经意地又问道:“对了,还有何与达奚抚的来往?”
“该是没有了。”
“是吗?那他匿丧不报之事,你为何不向朝廷检举?”
薛白犹豫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真假,而且官场上没事检举同僚私事……我毕竟不是御史。”
陈玄礼道:“还以为状元郎与达奚抚是朋友,帮他包庇。原来是知道此事有陷阱那就好。”
薛白惊讶反问道:“什么陷阱?”
“真不知?”
“真不知。”
薛白只觉陈玄礼句句都是陷阱。
他得表明,他还没了解达奚抚到连达奚家的家事都知道。
这过程中,杨国忠一句话也没有,反而有些自危之感。
他们都看得出来,达奚抚已经招了很多东西了。
与此同时,讲武殿后方,一间刚改造好的刑房中。
达奚抚被挂在刑架上,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比询问他的人都要多。
有时对方没问,他已直接说起来了。
“昭应县令李锡与我不对付,他派人去洛阳查,说我匿丧不报……可其实,我阿娘开元二十九年就过世了,是供奉在龙门的舍利于天宝六载下葬北邙山。
“你阿娘还有舍利?”
“是。”
“你方才说薛白也知道此事,为何不检举你?”
“薛白向我示好,我感觉他在笼络我,《白蛇传》的事也是他刻意与我说的,否则我根本不知戏曲里缺一个法海。”
达奚抚说到这里,恍然大悟一般,喊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他们都在利用我,薛白故意献一出戏;王准、刑綫等人故意举荐刘化;还有李锡,他原是虞城县令,而那些妖贼多是河南府来的…….就是李锡安排妖贼到华清宫!
厅堂上,陈玄礼要问薛白的话差不多也问完了,自去华清宫觐见。
看样子像是对薛白并无怀疑。
“他一个大将军,还会查这些?”杨国忠嘟囔道。
“想必是阴谋之事见得多了吧。”
杨国忠点点头,道:“我们得去审妖贼刘化。”
薛白此时才知刘化竟还未死。
他不想掺和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还是很麻烦的。另外,陈玄礼很可能也派人在盯着他,看他与这些妖贼有无来往。
但既然杨国忠相邀,他还是答应一起去审一审。
刘化已经被刑讯得不成样子了,包括头皮,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肉是完整的。
杨国忠进门一看,摇了摇头,道:“北衙技艺还是不够好,若是交给御史台,不至于如此惨状。”
他入御史台以后,显然也与酷吏们学到了很多技艺,此时在肮脏腥臭的刑房里依旧谈笑风生。
薛白没这种心情,到目前为此,这桩大案最后推在任何人头上都有可能,包括他与杨国忠。
“阿白来问?”
“也好。”
刘化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盯着薛白。
而他的另一个眼眶正在流脓血。
“后悔吗?”薛白问道:“你只要忠于圣人,此时也许已是一位名满长安的角。”
“我在戏台上……威风吗?”
刘化嗓子吵哑,应该是因为酷刑使他嘶喊到哑了。
唱功大概也已经毁了大半。
“我是说,我刺杀昏君的那一下,威风吗?哈哈哈,快哉!”
“啪!”
杨国忠直接拿起鞭子,重重赏了刘化一下,叱道:“不许诽谤圣人!”
“你们……身子虽然还没被阄掉,但你们的脑子被阄了……圣人?哈哈哈,封禅华山的千古明君,你们去问问有多少人想要杀他!李氏将灭,刘氏吉主!”
“这疯状,无甚好聊的了。”杨国忠道:“我来吧。”
他也不需要新的刑具,只需要一根粗壮的麻绳以及竹板。
将两片竹板捆在刘化的腹部,以麻绳牵引,左右两边紧紧搅动腹部器官,这不单单只是夹,随着绳子产生扭动,竹板也会来回扭转,加剧痛苦。
“说!谁指使你做的?”
“我说…….”
“记。”
刘化痛苦的呻吟着,喃喃道:“河南尹裴敦复……..”
杨国忠一愣,裴敦复去年倒是回京闹出了一点事,但因为党争,已经死掉了。
朝廷规定,民间‘亩纳二升’贮粮于义仓,明言本为备荒赈灾而设,断不许他人杂用。裴敦复任河南尹,每亩纳粮四升……这便罢了……逃户愈多,他愈加愈多,这也无可奈何,罢了……但,河南久旱不雨,赈灾使要开仓济民时,才发现他私挪义仓。”
刘化声音虽哑,却是越说越清醒。
“我阿爷与乡众们每每贮粮于义仓,已成正税!然为何支移挪用,变造殆尽?!朝廷派下赈灾使,为何改赈济’为‘赈贷’,所谓朝廷先借粮于我等,再等丰年偿还……这,
也就罢了。当为何借一升却要还三升?一个灾年能过,两个灾年如何过?它明明是我们缴得的粮,我们的粮!
杨国忠敏锐地发现他话里的线索,喝道:“你阿爷是谁?!”
“哈哈哈,我阿爷名讳……”
“哈哈哈,我阿爷名讳……刘定高!”刘化仰头大笑道:“开元十三年率众攻洛阳之豪杰者是也!”
“刘定高!”刘化仰头大笑道:“开元十三年率众攻洛阳之薛白心中微微一叹,知刘化此前骗了自己。”
杨国忠叱道:“刘定高早已伏诛,到底是谁指使你?!”
“好,我说。”刘化道:“指使我之人,有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还有,当朝右相,李林甫!”
“你还敢胡说?!”
“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重修义仓法。重修以前,有田者纳粮贮于义仓,重修之后,无田者亦纳粮,义仓粟米大增,恢复往昔盛况……奈何我养父无田,被府吏剥掠至死!这开元粮仓、大唐盛世,有我养父的一份功劳!封禅啊,大可封禅西岳,待我送这昏君下去,我养父为他封禅……”
“用刑!”杨国忠怒喝,“用刑!”
“还有韦坚,开漕运,将南方义仓粟运至长安,良策治国。却还要我们交‘脚费’,
比纳粮还多,一年两度剥索…….啊!
刘化说着,已是剧痛。
他犹在大吼。
“要脚费没有……我的卵子给你们!卵子给你们!逼我反者……李隆基是也……李隆基是也!刘氏吉主!”
薛白听着忽然明白过来,那金刀之谶其实不是迷信,而是一种信心。
若没有这种谶言,如何让当世的一个草民敢直呼天子之名?
反过来,若没有这愈演愈坏的形势,如何有这样的谶言?
今日是刘氏吉主,明日就可能是安氏吉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