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禁宫的深处,尹秀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神态很是轻松。
“你知不知道,全世界都在找你?”
在他的对面,一个看起来年岁比尹秀稍长一些的青年问他。
这个人叫做阿伊,是宫里少有的男人之一。
他长得极好看,眉眼像是女人,鼻梁却是挺拔高耸。
他也同尹秀一样的放松,站着,手里把玩着一件玉如意。
而在两人的中间,则坐着“肃亲王”,也就是白莲圣子高天羽。
不同于一坐一立的两人,他神色局促,坐在椅子上像是随时要滑落下去,倒在地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染上了吸烟土的习惯,桌上就放着他的烟枪,油灯,还有一盒拇指大小的烟土。
嗤!
他拿出火柴,在鞋底上一划,明亮的火光随着他颤抖的手指摇曳。
呼!
尹秀坐在椅子上,一口气将火柴吹灭。
高天羽没做声,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火柴,再次在鞋底上划过。
呼!
尹秀又将火柴熄灭。
“你做什么?”
高天羽终于瞪大了眼睛,满是恨意。
“不做什么,我只是想说,抽这玩意对身体不好啊。”
尹秀将手放到脑袋背后,又问阿伊,“你呢?你抽吗?”
“我也不碰这东西。”
“你也怕对身体不好啊?”
“不是。”
阿伊点点脑袋,“我怕伤脑子。”
两人相视而笑,只有被他们夹在中间的高天羽愤愤扭过头去。
“我还是要问你,这么多人找你,你不担心?”
“我实在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尹秀摊手,“我现在出不去,一翻过大内禁宫的城墙就好像要鱼儿脱了水,既然我哪里都去不了,就注定了我迟早是要被人找到的,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阿伊把玩着玉如意,“你确实豁达,敞亮,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你也了不得啊。”
尹秀在宫里几乎是杀了个七进七出,只有眼前这个叫阿伊的人能拦下他,并将他带到这里来。
至于阿伊到底有多少斤两,尹秀感觉自己还看不清。
这人的实力和他的身份,动机,都像一个迷,难以捉摸。
然而阿伊似乎也没想着杀了他,还将自己藏到了一处大内高手找不到的地方,那尹秀便同他再坐一会,闲聊一下,全当打发时间。
因为眼下别说是他的肉身了,就是他所使用的法术,也全都离不开这大内禁宫。
大内禁宫成了一个鸟笼,将尹秀困在其中,使他同那些老怪物一样,一步不得出宫。
阿伊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抬头问道:“你不想问我怎么离开这里。”
尹秀摇头,“要是你知道的话,你早就走了。”
“又或者天下哪里都一样,我没有走的必要呢?”
阿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我没说谎,哪里都一样的,没什么差别。”
“是吗?”
尹秀长出一口气,“我倒是没有你那样深的阅历,我就觉得这里不一样,那里也不一样,有的地方高点,有的地方冷,有的地方热,很不一样。”
“那我可真羡慕你。”
阿伊眯起眼睛,“九州的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即便是季节不同,时节各异,可是它们都差不多啊,雪景,黄沙,熊熊燃烧的山火,都一样。”
他手上仍抓着那把玉如意,“所以我得找些新的乐子。”
“新的乐子?”
尹秀看看周围,“就在这大内禁宫之中?”
“也许在墙中也许在墙外,谁知道呢?”
阿伊又转向一直不说话,心虚复杂的高天羽。
“不过你倒是很有趣的一个人,白莲教的圣子,变成了朝廷的亲王,任谁听了都会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啊。”
“有趣吗?”
高天羽额头上青筋暴起,“在长白山的时候我就可以脱身了,但狄威留住了我,不叫我走。”
“我知道。”
尹秀点头,大概猜了出来,“他找你合作,对吧?”
“合作?”
高天羽摇头,“那王八蛋把我当做棋子,任意拿捏!这半年多来,我好像他身边的一条狗,任他指挥,他叫我说什么话我就说什么话,他要我怎么行事,我就怎么行事,活生生像一个人偶。”
“你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尹秀摊手,“你之前不也是这样玩弄人心的?而且在长白山死了那么多人,偏偏是你活了下来,别忘了,白莲圣女也是你害死的。”
“她挡住了我们的路。”
高天羽一下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屁股还未离开椅子,他便又失去了这种意气。
“无所谓,现在我不过是被栓在这大内的狗而已,我到底是被狄威颐指气使的肃亲王,还是那个被围追堵截,朝廷一直想要杀害的白莲圣子,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要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阿伊摇头道:“做人,没必要分那么清楚的,事实上也没人能准确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比如有的人以为自己是大侠,能为朋友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可真遇上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只是想好好过日子而已。
有的人觉得自己是好人,可也能为了几两金子起贪念,犯下罪行。
说起来啊,每个人别说对这个世界有什么认知了,即便是对自己,他们也一无所知啊。”
尹秀对他这番话颇为认同,然而这时候并不是讨论为人或者哲学的时候,他只是问道:“你把我们按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事?”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尹秀没有猜谜解密的心思,“你既不让我走,也不杀了我,或者抱着别的企图,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那你呢?”阿伊又问高天羽。
高天羽满脸的不情愿。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狄威那个老狗见了你比见到皇帝还害怕,头都不敢抬一下。你跟他说把我带到这里来,他便什么都不敢问,只是照办。
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和你们两个坐在一块。”
顿了顿,高天羽问出刚才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尹秀,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try{ggauto();} catch(ex){}
“我没那么闲。”
尹秀摆手,“你也没你想的那样重要,我的目标很多,然而其中没有你的位置。”
听到这话,高天羽完全没有一点高兴,或者说死里逃生的感觉,他只是坐在那里。
他甚至因为察觉到了自己于这件事中的无关紧要,而隐隐感到有些郁闷,生气。
“你不用介怀。”
阿伊冲他摆摆手,“圣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关于你的事情,在之前便已告一段落了。”
他这话完全没有安慰到高天羽,只是叫他更加的沮丧。
“可是,你是什么人呢?”
尹秀突然问阿伊:“你说每个人都是没办法认清自己的,但起码每个人都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比如他是白莲圣子,我是道士,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你很感兴趣吗?”
阿伊翻转着手里的玉如意,“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是什么人。
我应该算是一个很高贵的人,因为正如圣子所说的那样,就是人魔狄威见了我也不敢造次,然而这里又没什么人称呼我的封号还是别的,你知道高贵的人都是有一个尊号的。
又或者我是一个江湖侠客,类似于北地枪圣白锈那样的武林神话?不是我自吹,然而我自认北地枪圣的武学理解比我还差一大截。
可如果我是一个江湖人,那为何我又在大内禁宫之中而不在江湖里,我既没有仇敌也不存在所谓的朋友,这并不是江湖人该有的做派,因为江湖人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的。
所以我想,我应该是仙,或者鬼?”
“仙人?”
尹秀皱眉,只感觉阿伊神经兮兮的,然而这样一个高手,他说出什么话来又好像是合理的,可以接受的。
“我是这样觉得的,所以我在等一个机缘,因果,好叫我得以超脱,飞升啊。”
“又是飞升?”
高天羽想起了之前在长白山中所遇见的那鬼仙,或者说是商的太子。
那段经历可怕,恐怖,以至于如今谁跟他提起这个词,他便只觉得厌烦,想要避开。
阿伊并没有给他这个躲避的机会,他也不在乎白莲圣子在想什么,只是撑着下巴问尹秀,“你说,两百多年前的人是如何飞升的?到底是功德重要,还是机缘最要紧?”
“这我不知道。”
尹秀摊手,“我们茅山派是修今生的,不飞升,不做神仙的。”
“是吗?”
阿伊有些失望,“我问了钦天监的东方国师,他虽然不是修茅山道术的,然而也是一个说法。”
“哦?”
反倒是尹秀感到惊讶,“那小子还真不是平常人啊。”
“都做国师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平常人?”
高天羽冷哼一声,“那家伙也很可怕,好像一眼便能将我看穿。”
“是吗?”
尹秀到现在还未见过东方未来一面,只是听马小玉谈起过他几次。
“那我倒是想去钦天监见识一下了。”
“你不是已去过一次了吗?”
高天羽笑了起来,“可你被围追堵截,以至于躲到了这里来。”
“不是我要躲到这里来。”
尹秀看向阿伊,“是你叫我来这里的。”
“没错,我看你在宫里闯来闯去,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干脆就把你带到这里来,陪我待一会儿。”
“只是这样而已?”
“没错,只是这样而已。”
阿伊微笑,“就像有的武人上阵之前要打磨兵器一样,我不磨兵器,而是磨砺自己。”
“那么,我为什么也在这里?”高天羽问道。
“因为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话,很无聊,仅此而已。”
“所以我只是个作陪的而已吗?”
高天羽简直被气笑了,然而他又什么都做不了,这时候他心里只惦记着桌面上的那只烟枪,只是看一眼便叫他觉得安心了不少。
三人沉默的时候,屋外原本晴朗灿烂的阳光忽地消失,太阳渐渐被黑影所吞噬。
他们并不看着怪异的景象,只是保持着坐姿,任由黑暗把他们的身影也一块吞没。
静静坐了一会儿后,阳光再次出现,洒在三人的脸上,肩上。
狄威也已来到了房门口,他并不进门,而是隔着一道门,恭敬朝里头说道:“先生,人已经到了。”
“好。”
阿伊起身,将玉如意揣进衣服里,又走到一边,取出暗格里的匣子。
他打开匣子,里头躺着一把长剑。
光是看着那漆黑的剑鞘,尹秀便已感觉手臂上汗毛竖起。
“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是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这样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尹秀,“说起来我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尹秀莫名其妙。
“没什么,单纯谢你把人带过来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狄威跟在他身后,狠狠剜了一眼尹秀后,也随着阿伊离开。
既然可以走了,尹秀也不会再久留,他起身。
高天羽顿时紧张起来,狄威也走了的话,这里便再无什么人能拦住尹秀取他的性命。
然而尹秀看都不看他,只是往外边走。
在跨过门槛时,高天羽不知为什么,还是问道:“就这么算了?”
“什么算了?”
“我说,”他咽了一口口水,“你不杀我?”
尹秀停住,“我原本是要杀你的。”
高天羽背后生出一层冷汗,自知自己与他是死敌,两人都是争夺天下的敌手,绝无放过对方,使其龙归大海的道理。
在尹秀的注视下,他这时候已感觉手心发潮,死期近了。
然而尹秀没有动手,他只看了一眼桌上的烟枪,又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天羽怔在原地,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尹秀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甚至也不跟他多说什么。
“他已不将我当做对手了吗?”
高天羽痴痴一笑,又拿出一根火柴在鞋底擦燃,点燃油灯。
一手抓着烟枪,他另一手仍拿着火柴,注视着那火柴燃烧的火光,眼睛不眨一下。
火光照亮他的手指,也照亮他的眼睛。
直到火舌吻到手指时,高天羽才将火柴丢掉,眼里涌出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