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秋晨一早,裴液已在院中树下继续捧书细读。
杨颜走进来时简直惊讶:“这么早就过来了?”
裴液没抬眼睛:“就在这儿睡的。”
“啊?你怎么没回翠羽那边?”
“.”裴液沉默。
杨颜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很快就抛到脑后:“进度怎么样了?”
“有感觉了。”裴液立刻道,“再让我试试。”
“滚。”
“大概两三天吧。”裴液敛笑认真,“这本剑确实颇有难度,得先解后通。”
又笑:“你能学会这门剑,其实剑赋还真不错的,怪不得当日隋大人点起了你。”
杨颜却没理这句话,有些蹙眉算道:“两三天第一篇.那得多久才能第二篇。”
“没事,过几天,我读不懂的话,可以有人教我。”裴液挑眉,“伱有什么急事吗?”
杨颜沉默。
他昨夜没在武馆睡下,而是被天山的人叫去了仙人台。昨日少陇府仙人台已同时抵达了博望,和天山翠羽完成了会面,讨论了一番案子的事情。
“.没什么。”杨颜叹了口气,“你接着读吧。”
裴液确实正理解到紧要处,暂时也没再答话。
这门剑与其说是悟剑,其实是以剑接理,而第一篇的理路,就是对自己身体的挖掘。
裴液刚刚夸赞杨颜的话不是打趣,这门剑确实颇有难度,也真的给他开拓了一片从未触及的剑野。此时他是一手捧书一手搭在剑柄上,剑就是山,身体就是那片天空,他努力勾连着两者。
裴液学每一门剑都足够认真,但这一招确实再次令他感到了那种吃力的模糊。
裴液于是更加沉心静气,渐渐忽略了时间的流逝,在那片云雾中无视无听,捕捉着那抹偶尔闪现的感觉,直到一抹明亮的闪电骤然划破了云层。裴液眼睛一亮,缓缓握实了剑柄。
身体之中,已有一小片天空被开拓了出来,如同闪电留下的伤疤,正往下飞落细密的雪花。
一旁静坐走神的杨颜也感觉到了什么,眉毛一挑,看向了他。
“这回真有感觉了,要不再试试?”裴液跃跃欲试。
杨颜犹豫了一下:“.不行。”
“可是我真有感觉。”
“我知道那也不行。”杨颜不信任地看着他,“等你全学会了再说。”
裴液还要纠缠,忽然院门响起两声克制的轻敲。
两人一怔,裴液道:“请进。”
院门推开,两人俱都愣住。
一袭白衣立在门口,仿佛天山落下来的雪。
白石落于黄沙,高鹤立于雀中,有些人的气质就是有这样的拔俗,大家都是凡尘俗子,只有她一眼看去,像是天上下来的人。
天山“七玉”,【安香】石簪雪。
女子将兜帽掀开,露出一张清美的脸,真是人如其名,晶莹如雪,仿佛指纹的雕刻都比他人精致上几分。
女子右手握着一柄黑刀,左手在胸前掐了个指礼,轻轻颔首:“天山兰珠池弟子,石簪雪,二位公子幸见。”
“哦幸见幸见,请进请进。”只听说天山来客六位,但裴液至今不曾见过全部,此时反应过来伸手道,“他是杨颜,我叫裴液。石姑娘有何贵干?”
裴液戳了杨颜一下,但身旁的少年只是愣怔僵滞,一动不动。
“敝派师叔,未风池安藏司风,立于玄门二阶,已于今晨抵临贵地。”女子清平的声音也如细雪,“因有两件事务。”
石簪雪将手上长刀一递,望向杨颜:“其一。杨公子,之前陆师兄传信告知此事之后,我等便请安藏师叔往贵门一观,他顺便为你携了这柄刀来。”
于是裴液才明白少年的痴怔。
杨颜目光僵死在这柄刀上,张了下嘴,脚还未迈步,手先抬了起来。
就这样怔怔地走到了女子面前。
裴液跟在后面,第一次见少年握刀的手有些颤抖,它伸向前去,接过了这熟悉的重量。
杨颜左手握鞘,右手握柄,轻轻一抽,无声之间,一柄漆黑的刃滑了出来,八个暗金的阴铭落在这截刀身上。
“埋雪覆霜,刀魂不失”
杨颜整副身体都微微颤了一下,裴液偏过头,视野之中,少年脸色绷紧,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眶已经泛红。
他咽了一下,嗓子有些沙哑道:“多多谢,是我的刀多谢你们。”
石簪雪点点头,轻声道:“举手之劳,等回到西陇,你若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再往湖山一行。”
“.”杨颜又是一颤,重重低下了头。
“另一件事。”石簪雪转过身面向裴液,“府城仙人台与敝派宗师既然毕至,意在集众一叙,互通有无、并力一处,听闻裴公子为击杀欢死楼戏客之英雄,便欲相邀一行。”
正如前面所说,这些日子以来,天山已经抵临的人手一直在这案子上做工夫。不过其中进展裴液一直没再关注,一来是养伤武比没有时间,二来也因这事确实已和他没什么关系。
之前有人来问,裴液便如实作答,但若邀他前去,裴液自然没有时间。
不过现在事情有些变化了,因为黑猫说要把这枚佩子拿在手里。
那么此事究竟是何脉络,就得放在心里了,裴液点点头:“好,那我随石姑娘过去。”
又回头道:“杨颜不去吗?”
杨颜摇了摇头。
石簪雪道:“杨公子所知已尽数告知我等,我等所知也已尽数告知杨公子,集议席位有限,出来再传达于杨公子便好。”
“.哦。”裴液点点头。
果然一接触这些事,前些日子舒舒服服只放在武功和打架上的脑子就得开始劳累。
杨颜显然是整件事情最重要的人之一,而看现在的所见所闻,天山显然是要牢牢将其握在手里,作为入局的支点。
即便席位再有限,杨颜作为代表当事一方,也应该有单独一席的,如今他不去,显然意味着和天山并在了一处,如此天山便不是插手的一方,而是当事的一方。
不过,这对杨颜来说也确实并非坏事。
二来连杨颜都不能去,却把他裴液邀请上了,这里面显然又是天山的出力。
而原因绝对不是什么独杀七生的战绩、翠羽好友或者秋比武魁——没一个够格。只因为
身旁女子已轻声问了出来:“裴公子,听说.你和明剑主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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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一笑:“哪里,几面之缘,幸得剑主救助,感激终身。”
裴液在县衙时就听过那个九皇子通过颜非卿向明绮天辗转递书的故事,知道女子以如此身份,丝毫不掩行迹地行走于世,会引来多少注视的目光。
任何和女子有关的东西,都会成为无数人眼中可供攀附的枝条。
天山自然站得足够高了,但裴液早已想过不使自己成为女子多余的麻烦。
“哦,听说明剑主是天下问剑经过此处,我还以为和公子是以剑相识。”石簪雪轻轻一点头,“终擂我有幸看见,公子的剑很高明。”
“哪里哪里!天山高徒面前,真是脸红。”
石簪雪却轻轻笑:“裴公子和擂台上真像是两个人。”
“.啊?”
“想来是因为我这样的中材,还配在公子面前提一提剑?”女子偏头一笑。
“.”裴液顿时哑滞,实在没想到这看起来清冷有礼的女子会打趣他这个一面之缘之人。
不过少年也喜欢自来熟,笑道:“石姑娘什么修为?”
“八生。”
“什么年纪?”
“二十一。”
“剑道境界?”
“灵境。”
裴液点了点头:“不错,确实配在我面前言剑了。”
石簪雪微微莞尔:“裴公子什么年纪?”
“十七。”
“敢问裴公子师承何处?”
“.家学。”
“唔”石簪雪沉吟了一下,“那公子是只打个武比吗?还是真要谋神京的出路?”
裴液笑:“辛苦打来,当然不是过家家。”
“哦?公子这个年纪,何不多修习几年,一旦出师闯荡,就再没有安心修习的机会了。”
“.家师去世了。”
“抱歉。”石簪雪面露歉意,又道,“但以公子的资质,再寻一个门派修行原也不难。”
裴液笑:“我这半路出家的,哪家会要。”
“天山。”石簪雪认真道。
“.”
“裴公子若愿来天山修习,我可为你作保,直入未风池。”
“.蒙您看得上,这确实不是我的志向。”
“天山并非都是我这样的中材,裴公子可不要因我而看轻了天山。”
裴液连忙抱拳:“哪里哪里,先前玩笑,石姑娘的剑实在是我远不能及。”
“裴公子倒好像没见过我出剑。”
“对,但是所谓剑如其人,人如其剑”
石簪雪莞尔。
裴液也嘿嘿一笑,此时正到武馆大门,裴液含笑上前一推,继续岔开刚刚的话题:“我想石姑娘的剑应当是‘高风天落,寒雪玉生’中的后者,一定非常漂亮好看——”
而后大门推开,裴液话语顿时一噎。
李缥青正立在门外,有些安静地看着走出来的两人。
少女身穿一身青裙,是裴液从没见过的样式,发髻梳得也别致漂亮,没有提剑,手上拎着一盒包好的点心。
裴液心中一滞,纵然本来和石簪雪离得就不近,还是下意识往右挪了一小步,拉开了些和女子的距离。
但少女脸上垂绷的表情已有些显露出来,她很快收敛了下,含笑一礼:“石侍銮好,竟然在这里碰到。”
石簪雪点了点头:“少掌门午好。”
“石姑娘叫我去一趟仙人台。”见李缥青目光挪过来,裴液道,“你你来做什么?”
“.哦。我看你有没有事情。”李缥青手指勾了一下,飞快递过手中糕点,“吃了没,给你带的。”
裴液确实还没吃,走下台阶接过,又听少女道:“是诸方碰面的那个集议吗?”
“好像是。”
“哦,师父在那里。”少女沉默了一下,“这个集议人卡得很死,必要最核心的几位才行,你怎么”
“啊我也不知道。”裴液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石簪雪还静立在台阶之上。
李缥青顺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哦。”
低了下头。
“反正,那我先去了。”裴液抬手想摸摸脑袋,又放下,“有什么事等完了.明天再说吧。”
“.嗯。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少女轻轻一笑。
裴液于是再道一别,转过身,和走下来的石簪雪往巷外而去。
背后传来的目光令他针扎般的僵硬。
李缥青看着两人身影并行而远,也轻轻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腿,目光垂了下来。
“原来你也不是不会讲漂亮话。”她轻声喃喃了一句。
不过少女很快收拾起心情。
今天才不会“明天再说”呢。
她只会被意外击倒一次,今天绝不会到了晚上再接受沈师姐的嘲笑。
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见两人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她提起步子,也往仙人台而去。
——
博望仙人台。
裴液嚼完最后一枚小糕,走进了这座独立于州衙之外的建筑。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依然是宽阔的房屋围成三进的院子,最里有一座五层高的楼,不同职务的人们呼喊争论,和忙碌的州衙如出一辙。
两人进来时,早有人在等待,径直引他们往高楼而去。
而一进入此楼,气氛就顿时肃静下来。
吵嚷隔绝在外,人们安静有序地忙碌着,只做很小声的交谈。
三人很快从侧面穿过,上了楼梯。
经过二楼时,人声更少,人也更少,大多只坐在自己桌子前认真做着自己的差事。
三楼则几乎全然安静,而且像是楼中之屋,裴液根本没看见这一层的样子,全被墙壁格住,只从侧面小楼梯越过了它。
四楼,就是此次集议的地方了。
“石侍銮、裴公子到了。”引路之人轻声道,他推开门,安静和轻缓的气氛泄了出来,将两人请了进去。
裴液跨入门槛,立刻感到了落在身上这几道目光的沉重。
他一眼扫去,真切明白了何为“席位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