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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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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液于是想起女子所遭受的痛苦其实远比自己要重,她是真正两情相许十多年的伴侣,正是她口中的“真情同道”,而如今失去,也尚未一月。

“.抱歉,齐姑娘。”裴液轻声道。

沉默了一下:“你比我厉害多了,你在那种时候,竟然还可以.靠近,尚怀通。”

齐昭华没有掩饰低垂的眉毛,安静片刻后轻轻一笑:“是因为我比裴少侠坏一些。在裴少侠瞧来必须认真的事情,我都可以作为使用的工具——比如我知道,方继道就更加值得信任。”

“.齐姑娘确实不太在意感情。”

“不只是感情。”齐昭华轻叹,“因为,我并没有太多可以使用的东西,很多事情在我这里都可以拿来交换.只要有足够的必要。”

是的,也包括“湖下居士”这个名头。

在那日诗会之后,“齐居士”这三个字在文坛中经受了巨大的风浪,曾经多年来积累下的名望有多清白,那日后就有多少人感觉受到了欺骗。

尤其在尚怀通名声尽臭之后,齐昭华在相当一部分人眼里,已成了为虎作伥、出卖身体、反复无常、心肠蛇蝎之人。

在沸沸扬扬的争议中,齐昭华三个字固然还有一些力量,但再也不是清白如玉了。

“所以他们其实说得也不错。”女子轻声笑道,“我确实是借着欺骗他们,才立起了这份名声,然后又把它交换出去了。”

她抬起手,五根玉琢般手指轻轻张开,在金色的秋阳下宛如蝴蝶:“问汝立身谁倚仗?一身妍皮痴骨。”

“.”

湖风清凉,女子眉眼抬起,饮尽杯中残茶,轻声笑道:“怎么谈起我来了——裴少侠,我那日都提醒你了,伱怎么还为情所困呢?”

裴液却没有应付她调侃的心思,面目真切地垂了下去,低声道,“齐居士我这两天真的很难受。”

“那证明少侠听进去了,也确实是个有所担当之人。”齐昭华声音也轻缓下来,温声道,“时间总会磨去该磨去的,一些情绪是其中必须的经历。”

“但我.没有预料到会这么难受别扭。”裴液皱眉烦躁道,“而且齐居士你说什么听进去了?”

“我的提醒啊。”齐昭华看着他,轻声道,“我一直当裴少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所以希望少侠意识到,有些事情,不要只图欢快。”

“不过当然是我多嘴了,裴少侠这样灵明的人,其实什么都懂的。”女子轻笑。

“没,我不懂。”裴液闷声道,“在你跟我说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缥青对我是那种情感。”

又补充一句:“她也没意识到。”

“因为你们两个都是第一次嘛,悬崖勒马就好了。”齐昭华笑,“你若实在难过,不若干脆与我一同上路吧,也算彻底。”

“.不行,我要等别人”裴液低声道,又一抓头发烦躁,“不是这个问题,齐居士。我不是请你来安慰我的,我是想问问你我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齐昭华好像没反应过来,“.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对啊。”

安静。

齐昭华静静看着他,脸上渐渐浮现出很怪异的表情,偏头、瞪目、忍笑.仿佛看见一头狼变成了一只哼哼唧唧的小乳猪:“.你是问‘为什么’?”

“对!”裴液皱眉看着她,重复。

“.”

“.”

齐昭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手掩口,裴液真是第一次瞧见她笑得这么单纯开心,当她回过头来时,裴液从那美丽的眉眼中看到了和那夜黑猫讥嘲眼神如出同源的神情。

只是温和得多,而且近于促狭了。

“裴少侠,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啊?”

“裴少侠有其他关系亲近的姑娘吗?年纪相近的?”齐昭华笑意还是蕴在眉眼间。

裴液怔:“小时候.有一位女孩玩得很好,后来我们也算亲近吧,常常见面。”

“裴少侠喜欢她吗?”

“.啊?不,不吧,我,我没想过。”

“嗯。”齐昭华点点头,偏头含笑看着他。“那裴少侠面对李少掌时,和这位姑娘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裴液茫然。

齐昭华微微翻个白眼:“裴少侠不觉得,你有些太爱和李少掌说笑玩闹吗?只要有话茬,你就一定要接。”

裴液有些无措:“哪,哪有?”

“哪有?单我见过几次,诗会上、船上、擂台后谁家清白男女像你们那样聊天,裴少侠是记性不好吗?”齐昭华眯眼,“裴少侠难道觉得,这什么都不能代表?”

“.啊?”裴液呆。

女子轻吸一口气,循循善诱:“裴少侠自己回忆回忆,你和少掌门说笑时,心里是什么心情,难道不是很高兴吗?”

“高,高兴,可我们.就是朋友聊聊天啊”裴液茫然无措,而且慌乱,“我就是喜欢和人开玩笑”

齐昭华终于气笑:“你要是我情郎,我老大一耳光扇你脸上!”

“.”

“张君雪是不是你朋友?你怎么不和她这样开玩笑?”齐昭华冷笑,“你又为什么和张君雪说了你那厉害剑法,却不敢告诉李缥青?”

裴液怔住。

“我那天坐在翠羽看台上,你那剑一出来,李缥青就惊得一下挺直了身子,张君雪却没什么反应。”齐昭华睨着他,那表情像是发现了心中英雄令人不屑的一面,“李缥青没问过你吗,你为什么不敢告诉她?”

“我我没不敢。”

“因为你担心惊开了她。”齐昭华无情揭开他的面目,“远远超出博望层次的东西会拉开你们两个之间的距离。”

“.我没想那么多。”裴液真感觉有些冤枉。

“但你感觉到了。”齐昭华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样子,笑着轻叹,“因为你足够聪明,就像在知道李缥青的心意后,你的第一反应就是烦恼一样——在意识到自己喜欢她之前,你就已经知道必须要拒绝她了。”

“所以你才这么‘难受’。”齐昭华含笑看着他,“傻子。”

“.”裴液真的傻了。

“你说.我其实,也喜欢她?”好像有脆弱的瓶子忽然在心中打碎,不知什么味道的液体倾泻开来,裴液感觉浑身都有些发轻,“不不对,齐居士,这个.我其实也想过的。你说喜欢的感觉,会不会应该是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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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努力回想描述着:“就是,一见就痴了、迷了.”

“唔,那叫一见倾心,倒也不一定和情相关。”齐昭华笑,“那日魁赛,就有许多人对裴少侠的剑‘痴了、迷了’。”

“.哦。”裴液傻傻地应了一声。

“瞧你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齐昭华又笑,“拒绝不喜欢的人,会让你这么痛苦吗?”

“.我不知道啊。”裴液真的茫然。

“如果我喜欢你呢?”

“.啊?”

“我对喜欢的人,也是刻骨铭心的,如果被拒绝,一定比少掌门还要难受得多。”齐昭安静地看着他,秋眸中忧伤的深情说来就来,“裴少侠忍心拒绝我吗?”

“.”裴液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羞愧地伸手推开了她。

“瞧见没有,就是这么冷漠无情。”齐昭华冷笑,“裴少侠未免也把自己的道德水平看得太高,以为拒绝一个无知少女就能令自己彻夜难眠。”

裴液越发无地自容。

但同时,那份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他压抑着的颤动终于得以放心的释放,裴液眼睛亮晶晶的,抬手一礼,脚步已往门外转去:“多谢你齐姑娘,别过了。”

倾身就走。

“诶诶诶!”女子连忙上前一步牵住了他,“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李缥青。”自以为心里畅通之后的少年行动力简直惊人,就像一头牵不住的幼虎。

“你停!”被带了两步的齐昭华气道,“合着我开导你一番,就是让事情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是?”

裴液停住:“啊?”

“我那日若不在捉月楼下提醒你,你俩现在已经大手牵小手了!还波折这一回干什么!”

“.”裴液这回真的怔住,是的,齐昭华提醒他,本就是希望他遏停这份生于两个无知少年少女之间的感情。

于是他想起来,他自己也是在潜意识中认同了这一点的。

“你们不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人,裴液。”齐昭华认真地看着他,“你们两个身上的担子都过于沉重,立的位置又相差过远,这种感情,结束它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萌芽中扼死。”

“.”裴液一动不动。

“甚至不用你来决定,裴液。”齐昭华道,“少掌门也是足够聪明的人——她还不知道你马上就要去神京吧?”

“.对。”

齐昭华笑:“你瞧,你是不是不敢告诉她?”

她敛了下面容:“她一定还以为你和其他的魁首一样,会在博望待到明年夏天,然后去神京打一回武举,拿个出身,然后回少陇任职。”

“.”

“只要告诉她,你裴液过几天就会离开,而且从此留在神京、再不回博望——那么玉翡山的接班人,怎么可能还敢向你寄托一颗芳心?”

“她自己就会离开你。”齐昭华认真道,“别犯傻,裴少侠我一直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

裴液沉默不语,静静望着远处的湖面。

是的,当一切幼稚的、朦胧的东西揭去,这才是一直他真正要面对的那座压抑的大山。

他在迷茫烦躁中,其实已按直觉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如今迷雾尽去,也不过是看清了它,并无力改变。

安静。

“不对。”裴液忽然道,“齐姑娘那你和成大哥,怎么没有分开呢?”

“.”

“.我们,可以一起去神京。”裴液怔怔道。

“什么?”

“我们可以一起进神京修剑院——我和缥青。”裴液转头看着她,眼神明亮坚定,“我会做到这件事的。”

————————————————

博望西去一千里。

地势由高而低,崖峻天暗,雪淡云覆,大地是一片冻土铸成的灰黄。

“我们咬住的三条线,全都往少陇那边收了。”男人轻声道,嗓音低沉愁苦,仿佛一生处于困窘之中,“欢死楼在退回去,他们放弃你了吗?”

纶巾、角簪、笼冠、长衫、宽袍,男人像是从已没六百年的前朝走来,然而这身装束寒酸黯淡,即便在当年,想必也是一位走、投俱都难进之人。

“反正.我们不能放弃他们。”更年轻一些的男子被寒士打扮之人握住臂膊,两人在苍灰大地上一掠而过,百丈惊起的风尘犹如长带。

“当然,他们是唯一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的一方。”男人仍用那颇具特色的嗓音,“所以我想是否正因如此,他们知道我们反正会跟过去,才干脆转换战场。”

“那这是无可奈何的明谋。”

“是啊.和奇术绝经摆在一起——”男人眉眼一翻,忽地瞳孔骤然一缩!

同伴完全不及反应,身体已被绝大的力量牵扯直坠,下一刻枝叶纷乱拂面,两人已撞入旁边密林之中。

年轻男子身体绷紧地睁开眼,应激般一手按剑,一手已在胸前掐出一个古异的指印,就要迎接忽然而至的战斗。

但男人先一步握紧了他的手腕,严厉的目光逼住了他。

这位他二十年来见过的最强之人身体紧紧贴着他,绷紧宛如石铁,那惊人的浑厚与磅礴在丹田中缓缓流转,他手亦按在了腰间之剑上。

于是男子意识到,神妙的玄气已笼罩了两人,来路风止尘息、林静树止。

两人一动不动,仿佛化入山林。

就在这样的昏暗与寂静中,天空之上,一道明锐飘渺的洁白骤然割开了云天,在厚云暗雪之上留下一道飘着白羽的剑痕。

一掠而过。

那不是纵跃,不是掠地踏枝,也不是短暂地踩踏真气,而是实实在在的经天而飞。

良久,男人才轻轻放松身体,收起了身周的笼罩。

年轻男子轻轻喘息一声,喃喃道:“天天楼?”

男人摇摇头,面无表情:“明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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