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旧容
那灿然的金瞳一瞬间笼罩了过来,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道悬崖,裴液忽然就要坠落下去,但下一刻鹑首凝成的绳子死死牵住了他,裴液被重新抻回真实的世界,神子明亮的金瞳仍在眼前。
山羽已经贯入额头从它脑后透了出来,却仿佛只是不值得在意的皮外伤,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明明琉璃第一次直趋而来时,那些触手暴起阻碍!
裴液因此认准了这处,为何当他真的把剑刺入其中时,却仿佛遇到了一次戏耍?
然而神子金瞳依然平漠,没有任何嘲谑的意味。
裴液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已然将全力赋给最后一剑的身体此时再无转圜余地,援手仍被阻隔在后,在不能食其心神后,一条蛟影从背后呼啸而来,狠狠撞在了少年背上。
骨裂之声宛如将一把麦秸攥碎在手里,少年破麻袋般摔落在地,两息之内,暗红的血就在地上淌出了一方小谭。
先受勒缚再撑崩雪,那身体本就伤重,而神子的最后一击更是没有丝毫留力,于五生修者而言,这已是临近濒死的重伤。
裴液瘫在地上喘息着,努力用残存的真气封住出血的口子,但身体几乎是在那一击下爆开,创口已经多过了真气。
以弱凌强的战斗就是这样,用尽全力才能把赌注压上去,但骰盅里开出的结果是大是小他却无从控制。
一旦赌错,就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一声呼啸,那条触手已再次扎了下来,迫来的气风先将身下的血潭压成了一大片凄艳的。
面对这样的敌人,鹑首雪剑一概失去了作用,黑螭也同样无能为力。而他们此行最可靠的倚仗——斩心琉璃也在突然的遥远传送中失去了应有的统治。
裴液衣发贴地,窒息难喘,那尖端直直对准了他的咽喉。
热浪明光拦阻在蛟影之前,下一刻就被一冲破碎殆尽。
那些破碎的触手已经开始了再一次的修整,鳞片颗颗重生,血肉重新充盈。神子已冷漠地看向了李缥青,身后白雾之中,蛟影蜿蜒游动。
李缥青苍白的面色像是一块覆雪的寒冰。
【鹑首】确实可以阻隔这道目光,但阻隔的结果,就是如今的裴液。
裴液咬牙直视着它,螭火再一次从虚空中爆发而出,但人与螭体内都压榨不出更多的玄气了。
也没有机会组织起第二次了。
沉重的阴影击碎他只在毫厘之间,裴液努力撑剑起身,而黑螭已经一掠而上,打算以螭身来硬受这一击。
琉璃奋力挣脱,但已被牢牢扼死。
另一边,这无可制衡的东西已将目光投向了台前仗剑而上的青衣少女。
李缥青心肺忽然一窒,高台之上,那平漠的黄金瞳朝她投了过来。
一定是有办法的
她在衣宅见过许多东西,只是从没来得及把它们梳理到一起衣承心说她要进紫竹秘境刺杀神子——她凭什么呢?
它的气息没有丝毫减弱。
她从来没见过少年这幅样子。
这具身体仿佛根本不会损坏,抑或它其实也有自己的极限,但像刚刚这样的进攻,裴液已经无法组织起第二次了。
当那鳞墙阻隔散开之后,少年正砸落地面,山羽凌乱脱手,他破碎瘫倒在血泊之中。这一幕巨锤般撞上了她的脑弦。
裴液已经历过许多搏命一线的战斗,他每一次都胜了。而这时,输掉的后果第一次朝他露出了真实的獠牙——他裴液,从来不比别人多一条命。
他总是无所不能
李缥青没再往下想,这不是放纵情绪的时候,她死死约束住心中对这一幕的恐惧,努力命令攥紧的心肺重新开始运作,一双眼眸直直盯死那墙后的东西。
“睁眸相对,三息之内,便入神境之中,可以剑烛心毒”
“剑烛心毒”。
《传心烛》真的是武器吗?
它分明是针对人心的奇术,对付这种没有情感的东西,它能从哪里起到作用??
若是真的,衣丹君同样掌握此术,她既然已不信仰仙君,为何不用此术击杀神子?
奉诏之仆们又为何不肯让【鹑首】进来?
这些从衣承心口中说出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少女心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从进入竹林起,这些信息就一直在她心中萦绕。
裴液在对付欢死楼,黑猫在为她创造机会,只有她,唯一真正直面了所有的一切,见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细节。
她应当明了的。
然而直到此时,那一切都仍然萦绕在迷雾之中,但局势已经逼迫到了眼前。
李缥青死死攥着剑柄,纷杂的东西在脑海中卷动,她急切地想要穿透它们,抓住那道最后的枢纽,却又看不清它的形貌。
少年那只差最后一击就要毙命的样子令她几乎崩溃。
然而最惧怕的东西还是到来了——其实也只是三两息之后,那条夭矫的蛟影就朝着濒死的少年一掠而下。
这一幕映在瞳孔上,李缥青只觉一切猛地虚幻,心肺攥死成一团,脑海中急切思考的所有都瞬间消散,她不顾一切地仗剑凌上了神子御座。
蛟影没有拦她,只是那一双金瞳朝她望了过来。
于是李缥青第一次如此逼近、如此清晰地瞧见了这张面孔。
细密的鳞片、锋利的线条、薄利的双唇、冷漠的眉眼这所有生诡瑰异的一切都没能完全替换掉这张脸固有的架子。
李缥青瞳孔缓缓放大,这抹熟悉狠狠撞上了她的心弦,身心仿佛被一道冰柱豁然贯通,少女声音嘶哑脱口:“衣——丹——君!!”
神子的动作乍然一僵。
李缥青这一刻只觉浑身虚脱,她松手弃剑,咬着牙不闪不避,清透双眸直直盯住了这双平漠的金瞳!
一瞬间,世界更换。
————
衣丹君从来不曾死去。
这原来才是【传诏】这当然才是【传诏】。
李缥青一直在想,所谓【聆诏神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可以存在于龙裔的供奉中,也可以是那仙君传递旨意的通道,可它也应当有自己的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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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如何出现?如何消亡?又是否可以永生?
如果每过三十年,神子就会“无识”,那千百年来,龙裔们没有因为某种意外断掉过一次【传诏】吗?
彼时没有飨食的神子,是会死去,还是如何?龙裔们又如何再来寻找一位替代品?
如今一切得到了解答。
原来世上本没有什么【聆诏神子】,它只是一位诏子登上御座、执掌“诏图”之后,苦受三十年侵蚀之后的样子。
它当然可以“有识”,因此它聆听仙君诏书,把它刻于祭台,当奉诏之仆们来取时,亦不会伤害他们。
但人类的意识总会在这样高渺的意志中渐渐消磨,于从小饱受训练的诏子而言,这个时间,是三十年。
不是聆诏神子带来了紫竹秘境,而是这片亘古存在的紫竹林,才规束出了如今奉诏龙裔们的一切。
它缥渺静冷,如同真正的仙境,高渺的意志如雾气一般无处不在,入者无不五感错乱,心神癫狂,即便掌握着【鹑首】这样的权能,也总是处于真幻之间,穿不透它的来由。
但仙君的秘诏会响在这里。
欲聆仙诏,先入紫林,龙裔们撰出《传心烛》这样世所无二的心神秘术,只是为了能够朝圣般进入这片竹林。
必先有坚固的“烛剑”,才能入境持心,才能在仙意侵蚀之下,端坐御座三十年。心神不消,则烛剑不灭。
于是,也必先有足够致命的“心毒”,才能为下一位诏子留下杀掉自己的可能。
衣承心说“仙君传下诏图,聆者便是【神子】”,关于这神秘的“诏图”,他们至今没有拿到更多的信息,但这时少女已可将其摆入一个合适的位置——它就是这片紫竹林的核心,执掌它的人,才可以聆听到仙君传下的诏音。
并非久居紫竹之林后便可成为神子——有无执掌诏图,才是【聆诏神子】与奉诏之仆最本质的区别。
这样的生灵,杨诏人,就是第一任。
她将衣家的一切经营好之后,才进入这片竹林,登上御座,于是和仙君的意志建立了联系。而仅仅这份联系,就使她的身体异化为瑰血黑鳞的样子,她的意识也渐渐被完全的冷漠湮灭——或者说同化——成为了现在的【聆诏神子】。
【聆诏神子】是那无识意志的产物,它只有生存和强大的本能,不为任何人承担职责,烛世教当然不能让其堵塞聆诏之路。
这时候,就要【传诏】,传诏,传的正是“诏图”。
而前来传诏的下一任诏子并不需要把这副躯体从御座赶下去,她只要替换其中的意识。
“【诏子】:杨诏人
【烛剑】:太一。
【心毒】:情,衣端止卸印之夜。”
诏子们不受心神上的洗炼,亦不可全心侍奉仙君,她们必要是情感完整的人,要有留在内心深处的、属于人的伤痕。
在入境之前,诏子会把自己的心毒刻在祭台上,于是每一次传诏,新的诏子便循着这条心毒的指引,亲手抹去自己至亲的意识,往后三十年,自己来承接这份命运。
如此接续不止。
三十年前,神子啖入了衣丹君的血肉,衣丹君便入主了神子的身躯。
若说【神子】就是这副不可战胜的妖异躯体,那么这三十年来,衣丹君就是它新的意识。
于是当又一個三十年到来时,衣承心便也将顺着祭台的记录,以《传心烛》引爆心毒,抹去长姐的意识。
只是这一回,她要做的却不是衣丹君做过的事情,而是当年杨诏人做过的事情。
她不会奉献身体成为新的神子,而是抹去意识之后,夺走“诏图”,借着远嫁离开这里,到另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地方重新扎根。
这就是奉诏之仆们与衣承心之间的尖锐矛盾。
【鹑首】,可以清濯心灵,御守神识是否正因有了它的保护,才可以使诏子暂时持有诏图而不受侵染?
李缥青想起少年给他看的那一角神幽仙艳的绘图,这样吸引他们前来的东西至今没有露出丝毫影踪,她不知道它会在哪里,但这时也没有更多供她思考的时间了。
至少先杀了这东西不会有错,至少先拦下它刺向少年的触手不会有错。
后面的一切,就交给少年和小猫。
李缥青毫不犹豫地迎上了这双正面相对的金瞳,投入了它的心烛幻境。
————
裴液面前。
身前直贯而下的触手顿时轨迹凌乱,裴液奋力撑身一避,它轰然砸在身旁地面上,黑螭身体盘起,为他挡住了炸飞的乱石。
但少年本就在高台边缘,此时气荡地崩,他翻身间身下一空,已直接飞坠高台。
在落地之前,黑螭先一步托住了他。
“怎么回事”裴液喘着血,第一时间抬起头,看向那登上了高台的青衣少女,在漫天蛟影面前,她显得无比渺小脆弱,却带着这庞然的妖异一同坠入了安静。
“她刚刚说这东西是衣丹君。”黑螭支撑他站起来,“她用传心烛进入了它的心境。”
“”
少女的脱口而出既是情不自禁也是有意,因为当“衣丹君”三个字递进耳朵,只听少女转述事情的一人一螭也就有了将事情大略连起的枢纽。
“传心烛能胜它吗?”裴液声音焦哑。
黑螭沉默一下:“她本就还没有修成烛剑,只能靠祭台文字寻觅,自己心境又早已油尽灯枯”
裴液咬了咬牙,努力约束着思绪,他仍记得琉璃那直向额头的一剑彻底惊醒了这漫天蛟影——它惧怕的究竟是什么?
但就在这时,鼻翼先传来一些陈腐的人气,他偏过头,才被自己坠落的地方惊住了眼眸。
这是那座高台的背面,无紫竹生长,亦无白石铺地,而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空处。
巨大的、规整的、突兀的圆,像是一幅画被剪去了这样一个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