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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四章 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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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么相似?

刚刚的交谈中,开始的短暂几句对答,崔小明便明白,顾为经应该从未读过吴冠中具体的相关著作。

这也是他在一开始能占据言语上风的重要原因。

正因如此。

顾为经便不可能是从哪里看到了吴冠中撰写的艺术文章中的三言两语,此刻随便当做自己的东西,复述了出来。

他是当真在这幅《水乡人家》面前,由感而发。

为什么这么像?

凭什么这么像?

怎么能偏偏是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偏偏是他顾为经,三言两语,便说出了和吴冠中近乎于一般无二的话来!

不难想象。

崔小明此刻的心中,翻涌着何等震撼的情绪。

他如一只井底的青蛙,拼命的跑啊,跳啊,一次次的在潮湿的井壁间攀爬跳跃。

终有一天。

他模模糊糊的靠近了井口,蒙蒙胧胧的触及到了另一片更加广阔的天地的时候。

却愕然发现早有另一只更加年轻的蛙,爬在上方井口光滑的青石上,对着远方的荷塘月色,静静的鼓着腮。

它一动不动,轻描淡写的坐在那里,便已触碰到了崔小明未曾触碰的高处——艺术的真意。

崔小明怎么能不嫉妒的发狂。

他又怎么能不呆滞的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没有内涵的笔触是【Beau(漂亮)】,拥有内涵的笔触是【Joli(美)】,Beau容易模仿,Joli不容易模仿。】

【——看待作品分为两类,一类是Beau,一类是Joli,若说谁的作品是Beau,看似表扬,实则批评,需要警惕。】

昔年崔小明研究吴冠中,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过度留意,只当是前辈留学期间的随笔记录,扫了一眼,便匆匆略过。

今时今刻。

顾为经的话敲在他的记忆里,敲在这行话上,如大杵击打青铜巨钟,将崔小明的思维轰然间震碎。

嗝吱。

小虫从核向皮,终于钻破了果肉。

没有青绿的虫从里面爬出,只有深邃的眼。

一束束阳光从里到外照过去,又从另一端的空洞一束束照了出来。

那不再是柔软的怀疑之虫所慢慢钻出的空洞,而是锋利的艺术之箭,在刹那之间便将他所射穿。

“观世音菩萨。”

顾为经轻轻说道。

“一直有一个说法,说文艺创作应该讲究——观世音菩萨。”

他无奈的笑了一下,“这个我就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巧妙有韵味的去译成英语了。”

“简单的这么说吧,观世音菩萨是东方佛教里的一位重要的神明。但这个讲法和宗教本身并无太大的关联。而是祂的尊称在汉语里,恰恰可以单独拆分成四个不同的词汇。”

“观(Guan)、世(Shi)、音(Yin)、菩萨(Pusa)。”

顾为经看向四周的游客。

“Guan,就是要去看,要会看,在艺术行业里看叫做采风,采风不光是采集风景,还要把世井百态看在眼里。Shi,这个词可以理解成世界——'the world',但我觉得在这里,把它理解成所谓的人间喧嚣更好。光看是不够的,要懂世情世故,感受喜怒哀乐,听人间喧嚣。光看,不够,还要会读,会听,能理解。”

“Yin是music,也可以把它理解成节拍,韵律。”

他回忆着记忆里,曹轩的老师教给曹轩的话。

知识不是独立存在的。

若是艺术的真理,那么它一定具有共通性,在任何人任何事上,处处相通。

不因文化、种族、地域而改变。

一个恰当的契机,伊莲娜小姐口中所描述的梵高,曹轩印象里所望见的老师,顾为经画《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时的感受,顾为经画《人间喧嚣》时的感受,他在梵高画上感到东西,他在吴冠中的《水乡人间》上感到的东西,他在曹老《礼佛护法图》上所感到的东西……

此间种种。

全部融汇贯通到了一起。

“它关乎于艺术的风格与技法,画面应该仿佛吟游诗人的文章一样,暗合自然的节律,或者说,按照你刚刚的讲法,就像一场关乎于色彩的游戏,要像音乐家编曲一样编织点、线、面。”

“最后一个概念是Pusa,它最好理解也最难理解。菩萨、佛陀、上帝、天使、圣母玛丽亚,你可以给予任何你想要的解读——没有关系,它只关乎于你能不能感人之所感,痛人之所痛。”

“它在于你能不能直面那些人间的喧嚣。”

“你要拥有丰富的感观,又拥有善良的信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你的作品,能不能带来某种力量,能不能如钢针刺血一样,既刺进自己的心底,又刺进别人的心底。”

“这样的作品才是实的,才是会‘发光’的。”

顾为经看向崔小明的脸。

“你说吴冠中的先生像鲜花一样绽放在这里,是的,但它并不只是鲜花。像鲜花一样的作品有很多,但艺术家的工作不是把种子栽进土里,而是把种子栽进心里……”

顾为经的声音,顾为经的话响在耳中。

另一个声音,另一些话,也响在耳中。

【——来欧洲一年了……我照见了自己……诚如大羽老师所说,茶酒咖啡品尝的腻了,便继之以臭水毒药。何况茶酒咖啡尚非当前祖国人民之所渴求……我不愿意以我的生命选一朵花的职业……如何绘画只是追求一点视觉的轻快,妆点一角室壁的空虚……随便一株树,一朵花,也完全是相同的效果。何必浪费这许多宝贵的人力物力——】

【——绘画的目的应该能真真切切,一针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在当时当地人们的心底,令本来想掉而眼泪掉不下的人们掉下了眼泪……鲁迅先生一人是在文字里做到了这功能——】

【——来巴黎……我到处的看,到处的听……这里的寻欢作乐与我无关……红灯酒绿的狂舞与我太生疏……这里的画人制造的快乐,花添锦上……不过是快乐的伪造术……我的父母、师友、邻居,成千上万的同胞都在睁着眼睛看着我!我似乎尝到了鲁迅先生抛弃医学的学习,决心回国从事文艺工作的决心——】

莫奈、梵高、雷诺阿、吴冠中、赵无极……

崔小明这些年来,像是饥渴的海绵一样孜孜不倦的临摹着大师的作品,研习大师的技艺与风格。

不知画了多少画。

也不知读了多少书。

他重于艺术而轻于生活,

那些前辈画家们写下的关于技法的见解,崔小明如饥似渴的读着。

如何安排色调,如何塑造形体,从大关系到绘画细节,怎么样去理解点、线、面,怎么样去理解色彩关系。

冷色调的画与暖色调的画——它们的视觉特点,不同的艺术家又分别做出了怎么样的解读。

……

这些方面,崔小明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他研究选择走东西结合之路的前辈画家任何一处画面的细节,揣摩每一行文字字里行间的真意,虔诚的如同一位炼金学徒小心翼翼的翻开一本古老的手记,寄希望从每页所夹杂的纸条里,在那些晦涩的鹰、狮子、鱼和龙中(注),找到从凡铁中置换出纯金的隐秘公式。

(注:古代欧洲炼金术笔记一般都用外人不懂的暗语写成。比如牛顿。如今在牛爵爷晚年留下的那些堪称学术黑历史的炼金手记里,鹰、狮子、鱼和龙,通常用来指代气、土、水与火四大基本元素。)

但在其他方面。

崔小明往往就匆匆一掠而过。

大道太长,人生太忙,时间太紧。

他是立志要在三十岁前就完成鲤鱼跃龙门的华丽变身的男人。

物理学的学生研究广义相对论,不需要研究爱因斯坦到底谈了几个女朋友,那乱篷篷的狮子头到底是天生的,还是特意凹出的造型。

崔小明也没有功夫浪费在研究前辈画家们每天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之上。

解读晦涩的美术理论就太耗费精力,他实在没有那个必要对着人家的书信和日记发呆。

有看精神病人梵高神神叨叨的日记的闲功夫,去刷两集俊男美女齐聚的《吸血鬼日记》电视剧,不是要快意刺激的多?

那些走马观花般随意读过的文字,他匆匆翻过后,就被丢在了脑后。

崔小明本以为早已忘了干净。

没有。

原来有些话是有力量的。

你以为看一遍就忘了,实际上,看了一遍,便印在了你的心里深处。

只等他被刺目的阳光射穿的瞬间。

原来有些道理其实很简单,也很朴素。

艺术的炼金秘法,也许只是这几行朴实无华的文字。

前辈已经画在了哪里,已经说在了哪里。

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果这些话是顾为经说的,如果这些话是这个身旁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说的,他自然可以认为对方是在企图惑乱自己的心智,在那里妖言惑众,把它们看得一文不值。

崔小明可以在那里撒泼打滚,抵死不丛。

崔小明自然也可将顾为经所说的所有话,都像耳旁之风一般置若罔闻。

如果这话——是吴冠中本人也曾说的呢?

崔小明怎么能够不哑口无言,心怀恭敬或者……恐惧的去聆听?

他又怎么能不像被万箭穿心一样,被顾为经在画面上所看到的东西……所轻易的射穿。

崔小明被万箭穿心。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了,在顾为经的那幅画,在他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之中,自己也曾感到过似有似无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抹明亮的、光艳的、闪闪发光的气质是梵高的画上有的,而他的《新·三身佛》里所没有的。

道理曾一次又一次的摆放在自己的眼前。

他却都认为那是滤镜或者错觉。

原来——

顾为经比他强的不光是绘画技法,也许,他的作品其实要比他的作品,离真正的艺术大师,从来都靠的更近一些。

难道自己才是走错了路的那个?

顾为经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虽然是完全不同的画面风格,但这种相似的画面精神,相似的力量感——作品形容起来同样更近似于被画面质地所充满而非被画面技巧所充满,同样用凡俗的画面绘画出了超越平庸的意味……吴冠中的作品总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位喜欢画田园乡村的画家,知道是谁么?”

唰!

小个子的雨田力也先生在人群后踮着脚举起了手。

“我知道,梵高,是梵高唔!”

遗憾的是。

顾为经这次并非是抛给观众们的有奖竞猜。

他已经把视线重新收回到了前方的画面上,然后自问自答的说道。

“当然是像梵高。”

“情之火热和色之华丽融合在一起,但绝非洛可可风格的作品那种带着情色意味的作品,甚至不是他画的不是那种关于华丽风景的作品,而是关于最普通的风景的作品。”

“画家以饱满的情感投入其上,让它变得不再普通。他怀着身深厚的感情来表达泥土,带来强烈的想要强烈带来什么的艺术渴望。”

“我想,这大概就是吴冠中先生,他之所以能够被学界赞誉为——他是来自中国的梵高的缘故。”

崔小明口袋里的拳头微微的握紧。

这一次。

他无法再装作轻描淡写的把他舒展开,他也无法再在脸上带上轻描淡笑意。

输了。

他知道自己输了。

这是一场他无法赢下的辩论,他不是在和顾为经辩论,他仿佛是在和吴冠中辩论。

特邀展厅里回荡着顾为经的声音,整个展馆都在此刻发出着共鸣。

中心展台上的作品依旧散发着明亮的光泽,光泽顺着顾为经指向作品的手掌蔓延,爬到了他的侧脸之上,让他的一半身体也散发着和补光灯一样的色彩。

明亮的、鲜艳,燃烧着的光泽——

仿佛情之火热和色之华丽融合在一起。

顾为经的五官丝毫都不华丽,但现在,在崔小明眼中,他仿佛变成了希腊万神殿里的祭祀。

展台就是缪斯女神的祭台。

对方伸着手,去用手中的火把够祭台上的火焰,于是,那种强烈的火焰也把他渲染成了相似的光泽。

崔小明是那么强烈的嫉妒,又是那么强烈的怨恨。

一个在祭台下虔诚着跪了二十年,却见云端上对他冷漠白眼的神明,轻而易举的就把温暖的火光赐给刚进入殿堂一会儿的后继者的嫉妒与怨恨。

他研究前辈大师的作品已经足足二十年。

而顾为经——

他不过只是在展台边,站了那么一小会儿。

凭什么!

崔小明怨恨的仿佛要把顾为经点燃,怨恨顺着顾为经的身体,甚至顾为经的手指,快速攀爬到了吴冠中的油画上。

于是。

他的怨毒也仿佛要把吴冠中的画一并点燃。

怨毒是火。

不是照在顾为经身上的明艳的、骄傲的火,而是笼罩着战场,浓烟滚滚,把整个特洛伊古城,整个希腊古城,连同七七八八的万神之庙一起烧成瓦砾与残垣的那种妖异的火。

将梵高的手臂烤的扭曲、焦黑、变形的火。

他终于不笑了。

这种强烈的情绪,让崔小明几欲发狂。

“不,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观点。”

他的语速极快,嘴唇颤动,仿佛一架缺乏上油,喷吐火焰有点生涩的机关枪。

“不管你怎么说,终究是虚头巴脑,言之无物的东西。就像是你的画一样——”

这一刻。

他变成了输掉比赛后,恼羞成怒的选择一把扔掉扑克牌的愤怒赌徒。

不。

他没有输。

崔小明他不能输啊……他还要赢下画展,他还要赢下自己和顾为经的竞赛,他还签高古轩,还有龙门……在等待着他一跃而过。

他不能忍受输的结果。

因此,崔小明选择要不择手段的赢,不计代价的赢。

他大瞪着眼睛,火焰吞没了面前的顾为经的脸。

这些话是顾为经说的,还是吴冠中说的,还是有区别的。

若这些话是吴冠中说的,崔小明已然无理可辩。

若这些话是顾为经说的——

崔小明已经不想再讲道理了。

“你也想画这种东西融合的画,我也想画这样的画,如果你是对的,我是错的……为什么我是特邀画家,而你的作品只摆放在犄角旮旯里?”

“如果你是对的,我是错的,我讲的没道理——”

崔小明咬着牙说道:“曹轩为什么几个月前亲自打电话,要我的父亲去指点你做画,请求让你去模仿我——”

喔。

观众安静了片刻,

有些人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有些真正能理解这番话的含义的人,比如纽兹兰、雨田力也,几位评委和嘉宾,甚至是那边的策展助理邦妮·兰普切,眉头都猛的跳了跳,屏住了呼吸。

崔小明的眉头也在跳动。

话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屏住了呼吸,心惊肉跳。

他知道这个场面非常的不好看。

就算赢,他也赢的极其不体面,一点都不艺术。

甚至赢的很有风险。

崔小明知道当众提起曹轩曾打电话来求教,尤其是在自己父亲拒绝了对方的情况下,这事儿办的很不讲究。

他话的前半句是拿着策展人来压顾为经。

他话的后半句,则是拿着曹轩来压顾为经,甚至有一点点借着曹轩自抬身价的意味了。

如果你的艺术理解更好?凭什么你是普通画家,我是画家。

如果你的艺术理解更深?凭什么曹轩要来求着让你去“模仿”我。

一直以来。

崔小明在这个问题上都小心小心再小心。

他不想把曹轩拉近来,不想有任何冒犯到曹轩先生的地方。

无论他多么不喜欢顾为经,崔小明之前对于自己的宣传中,都从来不曾提过这一节。

因为那可是曹轩啊。

一幅顶级大师生前的作品,一段顶级大师生前的话,就能轻易的把他衬托的哑口无言,把他刺的千疮百孔。

何况一位活生生的,身价同样站在行业最高处的,艺术世界的另一位泰山北斗呢?

这不是跃个龙门,签个高古轩就能弥补的地位差距。

想够的上这种神仙人物,他先跟跳绳似的蹦跶个百八十次的龙门再说吧。

触怒这种人物的风险,他实在实在实在是不想冒。

而现在。

他话还是这么说了出来。

崔小明实在没的选了,他已经在赌桌上压下了所有赌注,他实在输不起,就算是伤敌也伤己的七伤拳,他也只能打。

就算是泼妇骂街,他也要一定要赢。

他也不是没脑子,气急败坏之下,只图嘴巴痛快,什么都不顾了。

崔小明觉得,曹轩未必会对这件事有多么上心,老人家为了画展来到新加坡的事情,只有很少很少的人知道。

而讲句大实话。

他是什么地位的人,人家曹轩是什么地位的人。

想招惹到曹轩,想惹人家老先生发怒,也得看他崔小明有没有那份儿资格对吧?

一来。

崔小明真切的盼望着曹老先生是那海纳百川虚怀若谷的老前辈,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年轻人之间的风言风语。

人家这辈子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啊。

以老人家的身份地位。

曹轩能恭敬的把求教的电话打到他父亲的手机上,就侧面可说明是一个对绘画本身看的比名利要重的老人。

曹轩先生也未必真的多在意他把这事儿说出来。

二来。

就算老人家心里有点不高兴,也犯不上跑来踩他崔小明。说真的,以他们两人之间的地位差距,踩死他崔小明搞不好都脏人家老太爷的脚。六十年前,人家就和毕加索一起谈论艺术了。

快一百岁了跑来踩崔小明?

何必呢。

他崔小明算什么东西啊,真的犯不上好吧。

万一被谁私底下嚼个打压后辈的舌根,岂不是玷污了一辈子的清名了。

当然。

踩死他崔小明,肯定也不需要曹轩亲自出手,他的几个高徒随便一个出来,就能够他们全家喝上一壶的了。

但崔小明想到那张发到父亲手机上顾为经的画稿,就觉得这事儿也许有空子可以钻。

再说,他这话主要是针对顾为经的,曹轩主要是一个引子,是一个证明他画法优秀的“第三者。”

老人家是当年为顾为经打了个电话,但学术探讨在画界很常见,只是曹轩地位太高,因此才显得稀奇。

搞不好对方转身就把这事儿忘了。

崔小明不值得让曹轩生气不假,他顾为经又哪里值得让曹老先生动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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