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的三月,天气越来越热了。
随着年轻官家刘承佑的生日临近,除去南方边境需要防备蜀、吴等国的凤翔军节度使赵晖、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以及宗室河河东节度使刘崇、忠武军节度使刘信外,其余各镇节度使多已陆续抵达东京城,并先后受召入宫。
魏国公、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亦已携带子弟入京,就住在内城东北角符家自己的府邸中。
算着日子,估摸符彦卿一行人已经安顿好了,郭信便让郭朴前去府上送上拜帖,以与友人符昭序相见为名告知想要前去府上拜见的想法,符昭序则回帖请他在嘉庆节的三日前前去一见。
到了约定的日子,郭信已换了一件薄的黑色襕衫,乍一看似乎什么花样都没有,但细看能看出上面有错落的团花纹路。衣裳是玉娘去年夏天里为他做的,但等到他从关中回来已经要入冬了,便一直没有机会穿它,没想到头一回穿就是要去拜会自己未来的丈人。
临出门前,玉娘细心为郭信将衣服打理平整,像是在送别似的。
“玉娘现在打理了也没什么用,一会儿骑马又该皱了。”
玉娘于是也放开郭信,上下了打量他一道:“郎君冬天又壮了些,衣裳不是很合身了。”
“所以衣裳总是旧的好,贴身久了才会合身。”郭信猜想玉娘心里对符家的事多半是有起伏的,便顺口说了这一番话。
玉娘很快从话里察觉到他的意思,却轻笑了一声,反问他道:“郎君是说女人如衣服么?天气有四季冷暖,本就需要不同的衣服应对,郎君不要多疑……妾的命都是郭郎的。”
郭信看着玉娘真诚的眼睛,一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下去,好在这时郭朴到了门外,声称已备好了马和礼物。
到了符家宅邸,上回郭信来时,府门上悬着的岐国公府牌匾已被摘下,取而代之的是符彦卿去年新受封的魏国公爵位。从岐国公到魏国公,再继续封下去只能封王了,符家属实是在历朝都备受重视拉拢的势力。
郭信一下马,门口的仆人便赶紧迎了上来,向郭信深深地行了一个礼,满面堆着笑容说道:“郭将军,我家二郎已在前厅久候了。”
郭信把缰绳交给他,顺便打量了他一下:“你认识我?”
“两年前郭将军曾来拜访过,故而记得。”
“哦,”郭信微带错愕,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些钱送到仆人手里,顺便问道:“你家大郎近来可还好?魏国公今日在府上么?”
“我家大郎都好,最近为了公事忙一些。魏国公亦在府上,来东京城的头一天,魏国公就在府上念过郭将军的名字,称想要早日一见呢。”
仆人又深深行了一礼,赶忙引郭信和郭朴等随从进门,然后抢在前面给郭信引路。
不多时,前厅外就有一个与郭信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迎面过来,笑着抱拳道:“久闻郭二郎大名,今日可得一见!”
郭信细瞧男子的长相果然有些面熟,便知道男子就是符家二郎符昭信了,当即抱拳回了一礼。
符昭信好奇地打量了郭信一番,引他一同走入门内前厅,符昭信便对身边的仆人说道:“快去禀告父兄,郭将军人到了。”
符昭信说罢向前做了个手势,语气热情地说了声:“郭将军请。”
路上郭信也在观望符家内宅,比起上一回来时,这次符彦卿带来的随从女仆多了些,府上人多就有了生气,又逢上早春的好日子,屋舍庭院干净、草木绿意盎然,耳边还隐约传来溪潭流动的潺潺水声。
符昭信这时说道:“郭将军来得很巧,今日两名角抵名手正在府上比试较量,父兄都在那里观看角斗,郭将军今天也要有眼福了。”
郭信知道角抵,大概便是摔跤的一种,规则同样是一个圈,将对手推出去或摔倒就算赢。此时世风尚武,角抵、马球、蹴鞠、田猎骑射等都是军中乃至宫廷民间都热衷且擅长的体育活动。
不多时,符昭信果然将郭信带到后院的一间厅前,厅前画着一个周长十余步的圈,圈里是两个身材在禁军中也算得上壮硕的汉子,正光着膀子架好姿势盯着彼此。
厅堂的阶上就地摆设椅子,郭信看到符昭序正陪着另一个年纪大些的老者坐在阶上,指着圈内的两个汉子谈论。
符昭序很快就看到了郭信和符昭信二人,当即对老者说了两句,便先令圈中的二人暂停比试,随后走下台阶相迎。
“早知郭郎非是常人,一别数年,在兖州亦能时常听闻郭郎在关中的事迹。”
“仰赖上峰和部下用命,我也不过是立些微末之功罢了。”
“回头还要请郭郎为咱们详叙,”符昭序说罢便示意道:“台上即是家父,还请郭郎先与我前去拜见。”
“自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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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家兄弟带郭信来到阶下,向符彦卿引见郭信。郭信借此机会也观察着传说中的魏国公,亦是自己未来岳父的符彦卿。
符彦卿穿着素袍,只带了简单的幅巾,却不像是戎马半生的武夫打扮。他的脸上五官端正,只是三条浅浅的皱纹横在他的额上,眼泡也微微肿着,显得眼睛有些浑浊,而在听着符昭序介绍郭信时,符彦卿又目光含笑,不时望着郭信点头。
郭信以晚辈礼节拜过,符彦卿便吩咐旁人给郭信设座,准备一同观看角抵。
郭信坐下,符彦卿又问道:“郭公近来如何?听闻郭公身居枢密院处置诸事,能日理万机而不知倦意。”
“托魏国公的福,父亲一切都好,从河北回来后精神更是充沛了。”
符彦卿却摇摇头:“如我与郭公这样的年纪,还是保重身子最重要啊!”
郭信嘴上称是,心里却想:自家毕竟不像符家根基深厚,不把仅有的朝中权力牢牢握在手上,很快就得被人忘得一干二净。
符彦卿说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号令下面等候多时的两人开始重新比试。
这时郭信也注意到符彦卿和符家兄弟一样是高个子,宽肩膀,从前符彦卿的身材一定也是很健硕的,可是现在他的背项已经佝垂了。
符昭序在一旁为郭信介绍场上的两人:“其中那头上绑着红布条的,是我家带来的角抵好手,人称“两道鞭”,来我家已有数年,在徐州、兖州各地几无败绩。另外那黝黑的一个,则是东京禁军中角抵颇有名气的史大虫,请他属实不易,两人刚才已比试过两回合,各有胜负,这是最后一场。”
郭信笑道:“既然同是禁军兄弟,今日我似乎应该支持这史大虫了。”
符昭序笑而不语,旁边的符昭信听后也笑了:“郭将军还未曾见识过五道鞭的厉害。”
阶上的几人说笑着,场上的气氛却十分紧张。两人都脱去了上衣,伸出双臂,彼此注视着都未先出手,但仅从身材强壮来看,他还是觉得史大虫更占优势,这厮光着两只赤黑的粗膀子,胳肢窝下露出大丛黑毛来,壮硕的身子上,胸腹的厚度堪称夸张,皮下一团团肌肉形状连肚子上厚厚的肥膘都无法完全掩盖,简直像一只脱了毛的熊。
就当郭信打量之时,那两道鞭猛地动了,两只臂膀猛地推向史大虫,史大虫却毫不避让,哼得一声抵住了扑过来的对手,但对方毕竟带着势头而来,史大虫脚下被抵得退了一步。
两个人互相试探,并不断伸手去抓对方的腰和肩膀,想要使对方有所纰漏或是失去平衡。就在一瞬间,史大虫架势露出破绽,被两道鞭抓住腰带,便要举起他往圈外甩。
大伙都看到史大虫连两腿都离地了,就将要落在圈外的时候,史大虫一双大手却突然抓到两道鞭的肩头,用力一扯,又将自己扯回圈里,随后退了两步,等众人的惊讶还没叫出嘴边,史大虫已如猛虎下山一般,毫不停留地向两道鞭飞扑而去。
这下郭信都觉得史大虫要反败为胜了,没想到力大势沉的一扑,两道鞭竟然在圈边纹丝不动,两条腿就像铁鞭一样死死地钉在土里,郭信顿时明白了这称号的由来。
两人再度僵持着,好像较上了力气,单纯凭借蛮力用臂膀硬生生抵着对方,不多时,郭信已能清楚看到那史大虫两只粗壮的臂膀上,有许多筋条都在其上跳动!
“退!”一声震耳的大吼,史大虫的身子仿佛陡然变大了一圈,压着两道鞭一步一步将对手推出了圈外。
旁边的符家兄弟都惊呼出声,符昭信满脸不可置信:“真有人能在气力上赢过两道鞭?”
不过胜负已出,围观者都一齐叫好,连符彦卿也十分动容,抚须让仆人领史大虫到近前来赏赐。
史大虫已披上衣服,在阶下拜谢道:“卑下史彦超,谢过魏国公厚赏。”
郭信闻之恍然,原来大虫也是“艺名”,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好,好,好。”符彦卿连着叫了三个好字,又转头对郭信说道:“此人勇力无敌,日后可为悍将,郭二郎在军中可曾听说过?”
郭信对着史彦超颔首称赞道:“虽然未曾听说,不过今日一见,我方知军中还有如此英雄。”
史彦超闻言竟问道:“敢问将军可是射虎郎郭信?”
不等郭信回答,符昭序就先放声笑道:“正是射过猛虎的郭二郎,你唤作大虫,却正好为射虎的郭郎所克,不知角抵场上你二人谁能取胜。”
“怎敢!”史彦超当即对着郭信拜下来,不知是否因为刚才的角斗,此时还涨红着一张脸,称道:“某仰慕郭将军已久,末将不敢与郭将军相比。”
郭信瞧着史彦超的样子,心想同样是黑脸,史彦超拍马屁的技术可远不如赵匡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