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暖炉一碗热乎乎的汤饼下去,身子也暖了,这时又有兵士来传话,称诸将已经议完了军事,可以入见了。
郭信便起身整理了一番装扮,不过他离开射虎军后就一直没机会洗澡,衣甲和身上实在是有些脏了,只是因为军中武夫们不太讲究,出征在外也没法讲究这些,直到要见郭威了,郭信才想起这幅样子似乎有些不甚妥当,毕竟郭威办事为人都比较干净爽快,连带着其形象也很好,不像某些武将们一直给人以臭烘烘的军汉印象,这方面倒是与郭信的卫生观念不谋而合。
郭信已经不止头一回听说过自己很像郭威这样的话,除去奉承之外,也看得出郭威在人们、尤其是武将们的眼中很有威望,自然多少也会对郭威的儿子抱有不低的期待,倘若是对瘦弱些的兄长郭侗,武夫们就没法说出“甚类郭相公英姿”这样的话。
或许这也是郭侗打小不喜欢武人的缘故,武夫们不会隐藏心思,对弱者的鄙夷都是摆在脸上的。
郭信跟着昝居润到了大帐前,却先见到了王峻。
王峻抄手立在那里,气定神闲的样子不像是在领兵打仗,倒像是准备吟诗的郊游文人。
郭信认识王峻已经很久了……回想最初见面的时候,还是王峻拿着先帝刘知远的诏书嘉奖代州之战的奉国军,那时的郭信还是个都将。后来的事就更多了,魏州之战、长安之战都有王峻,隐隐之中竟好像有这样一种规律——每次见到王峻都是打完胜仗,或是马上就要打胜仗!
再想到郑谆先前说是王峻劝说郭威答应让符昭信权知兖州留后,郭信当即快步上前拜道:“大军杀伐在即,使君气色如常,末将佩服。”
王峻抬手回了一礼:“军务倥偬,本来是要去晓瑜部下诸将,但听说郭郎来了,便想着无论如何也和郭郎见一面。”
王峻竟是在这里等自己?
郭信忙道:“使君抬爱,末将多有惭愧。”
“惭愧甚么?军中还有比郭郎更年轻的军都指挥使?此番郭郎去淮北亦是卓有战功,不知年轻人也要藏拙耶?好在朝廷权柄即日之后便不再为那些人所有,不然有郭郎好受。”
郭信想了想,笑道:“自使君为我亲笔题写射虎军名号后,部下诸军都以虎师自比,怎敢不奋勇建功?何况为将者最耻被人言怯,单说我也就罢了,不能让使君也受人暗地里说没有识人之明。”
王峻闻言果然很受用,爽朗地笑了两声,随即道:“那时不过心血来潮,不料真被郭郎打出了些威名。郭郎智勇过人,倘若我家中还有女子,一定要郭郎作婿……罢了,郭相公还在里面,我不能夺人所爱,咱们东京再见。”
郭信抱拳称是,目送王峻离开后,转头对昝居润随口问道:“王使君对谁都这样好?”
昝居润先是一愣,接着低声说道:“此番起兵之功,郭相公之外,首功惟有王公一人而已,诸将巴结都来不及,郭郎能得王公青睐,在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郭信便点头不再多言,来到帐前,深吸一口气,待兵士通报后为他取下帐帘,便昂首迈步进去。
郭威身着紫袍,端坐正中,果然如往日一样仪表威严,一旁陪坐的只有魏仁浦。
郭信纳头就拜:“孩儿见过阿父,孩儿在青州得知官家受奸臣蒙蔽,在东京谋害忠良,贼人又阴谋欲加害阿父,心下真是忧急如焚,恨不得领兵飞到阿父身边护卫。”
“二郎一片孝心,为父知矣。”郭威放下案牍,先令郭信和昝居润落座,随后即叹了口气:“至于那等儿戏之事,翻遍史册也未之有也,只可惜了杨、史两位相公,据闻其两家家眷、亲族乃至府衙亲信被戮者无数。你阿母和兄嫂等人在城中躲过一劫,竟是意哥儿安排的?现在何处?”
郭信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来:“孩儿与官家的内舅李业不和,后来孩儿在青州差点莫名其妙被刘铢设计杀了,后来才想清楚,孩儿的行营监军闫晋卿和李业等人是同一伙奸党,想来官…奸党们的计划便是在朝廷诱杀忠良的同时,密旨亲信杀掉在外带兵的大将,故而待闫晋卿单骑跑路后,孩儿立马传信东京,叫原先的部下们张罗将阿母兄嫂等人暗中接到密宅……符家的一处旧宅里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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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早与符家有关?”
“纯属巧合,那旧宅乃是符家要赠予相国寺高僧圆仁建寺所用,孩儿是与圆仁交好,想着我父子在外,阿母日夜焚香祷告多不方便,便与他借一处清净地方供阿母清修佛法所用,符家对此事完全不知晓的。”纵然是面对郭威,眼下也只有真话假话掺着说了。
郭威闻言面色不变,但郭信直觉认为郭威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话,毕竟此事完全经不起细究,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圆满的。
趁着这关头,郭信忽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矩:“我家逢此大难而能全身而免,岂非天意?”
“此来路上还太平?”然而郭威并不作答,反而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事儿。
郭信见状只好继续认真作答:“齐王现在未动一兵一卒,故而济州、曹州一带都太平,只今早在北边封丘附近遇上了不少乱兵,也见到父亲派遣的禁军前去收拢了。”
“嗯……你那射虎军现在何处?”
“孩儿行营眼下扎在任城,留本军都虞候向训在看管。”
“向训还是得力的,意哥儿能用好他,为父很欣慰。”
“孩儿信任、倚重向训,不单是因他治军有本事,也是因为其是阿父选的人,才觉得此人一定很可靠。”
“哈哈,”郭威笑了,“那他就没劝过你留在青州?你们能跑,一路从青州跑到任城去了,若是大军在澶州滑州不顺,耽搁上一旬两旬日子,我看照意哥儿的胆子,孤军都敢前来与我会师。”
“劝过,没用,是孩儿坚持要发兵来。”郭信顿了顿,“孩儿听过一句话,称‘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没有老父和兄弟在前面卖命,而自己在后面干瞪眼的道理。”
“彼时局势不明,部众支持否?未曾生乱?”
“未曾。孩儿当着诸将的面诉说了我家蒙受的冤屈,部众们都很支持,愿意跟着孩儿走。”
“很好。”郭威颔首转头向魏仁浦和昝居润:“依我看,我家二郎已可带兵独当一面,二位以为然否?”
二人一同称是,魏仁浦尤其赞同道:“郭将军素有战功,历次征战谋略得当,麾下军士咸服,已有大将之风了。”
郭威抚弄长须,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那先前的行营主将郭琼在何处?”
“在青州养病,孩儿留了人看顾照料。”
“嗯……他是咱家的远宗亲戚,意哥儿不要伤他,回头可以派人去妥善请来东京。”
郭信一愣,随即称是。禁军里面姓郭的将领不少,这却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和自家同宗,或许出于避嫌的缘故,也未曾听郭琼主动提起过,不过就算这样,郭琼连给自家亲戚出兵背书都不愿意?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完全不像是父子交谈,更像是上峰与下峰间的问对,比帐前和王峻说话时更紧张,短短片刻郭信恍然发觉自己鼻尖已微微发汗了。
郭威又声色肃然地勉励了两句,正逢又有亲卫进来禀报有将领奉命前来听令,郭信便道:“阿父还有别的差遣?若无差遣,孩儿这便告退。”
郭威微微沉吟,道:“明日我军便要列阵破敌,意哥儿既然来了就安生待在中军,勿再乱跑了。”
郭信口中称是,心中却暗自腹诽:这话听起来就像在说‘乖乖待在老爸身边不要跑丢了’,自己有那么不老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