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了,再不必身负层叠的厚袄,也不必贪恋暖舍的温存,东京城积雪消融,穿城而过的汴河河道上游曳着满载粮食货物的舫船,坊市和沿街的大小商铺各色牙行则开始为一年之计日渐繁忙。
而在巡检司衙门尚未开张前,郭信也难得度过了一段安静平和的日子,即使是以前觉得无趣的应酬酒筵,如今也因往来的多是亲近部下和旧日熟人而成为日常里必不可少的消遣,无事烦心的日子令人心情愉悦。
当然无事也只在嘴上说活,不过是有些事需要从长计议,有些事则属于操心也没用。前者如明暗里与兄弟郭侗对太子之位的竞争,后者如自己那已完全由郭威下令太常寺宗正府等有司操办的婚事。
郭信一早就带人前去原先的郭府。如今兄弟郭侗一家与郭守筠等三个从弟、嫂子刘氏和三个侄儿尚在旧宅中居住,而今日他则要去为即将离京赴澶州与大哥郭荣相逢的嫂子刘氏送行。
在王殷带领禁军接任天雄节度使后,留守大名府的郭荣并未回京,而是奉旨除授镇宁节度使,代替李太后之弟李洪义掌镇澶州,控扼河津要地。
同被除镇的还有前朝驸马都尉,郭信的熟人宋偓,义成节度使由郭威旧部、南下功臣李筠接任。
来到坊前,净街上已排了一队车马,郭信在府门前遇到了兄弟郭侗与嫂子王氏。
三人互相见礼罢,王氏便扭着身子回去了,郭侗面色不改,解释道:“外间天气尚寒,你嫂子不能在外面久待……下人们尚在装车,意哥儿和我先进去坐坐,喝点热茶等候?”
已经特意选了天气明媚的好日子出行,哪来的寒冷一说?郭信稍作迟疑,但还是将马缰递给随从,寒暄着与郭侗联袂而入。
兄弟二人在倒罩房坐下,郭侗便叫仆人看茶,随即感慨道:“阿父阿母已乘銮驾入宫,意哥儿好不容易回京待着,却分家出去了,如今刘氏嫂嫂又要去澶州,这家里竟是一日比一日冷清了。”
“如今咱家一朝贵为帝胄,弟家中的门槛每日都要新旧相识踏破了,休沐日里也颇感不耐烦,想必兄长也是不胜烦扰才对,何谈冷清一说?”
“外人毕竟是外人,听得也都是些逢迎巴结之言,不胜烦扰是真,但终归不如一家人在一起。”
郭信接过茶抿了一口:“兄长的话倒也不尽然,大伙只是以后不再住一起罢了,但终究是一家人。听说妹夫和姑兄不日也要回东京来,再过几天咱们几个兄弟兴许在常朝时都能碰头说几句话。”
“意哥儿这样说也是。”郭侗啧啧嘴巴,又说道:“不过意哥儿真不觉得咱们比以前的日子变得太多,也太快了?”
“世道如此,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公卿诸侯,人们都很难能活得轻松……不过兄长若想过安逸舒闲的日子,弟会为之努力。”郭信含有深意地望着郭侗说出这番话,希望从郭侗的眼睛里能看出某个答案。
不过郭侗只是讪讪笑了笑:“为兄说的话太矫情,让意哥儿见笑了。身为长子,岂能不为父分忧尽孝?”
兄弟二人说了不到片刻,仆人便来禀报外间车驾驽马都已准备妥当,刘氏嫂子携三子从后院出来准备登车。
郭信在府门外站了一会儿,便见刘氏和乳母携着三个幼子,还有郭守筠三个从弟也簇拥着出来了。
“劳驾二位叔叔相送,今朝一别,不知何时再回东京了。”
刘氏的语调表情充满感伤,刘氏怀中的幼子似乎感受母亲的情绪,忽地开始嘤嘤哭鸣,一旁乳母怀里的另一个幼子也跟着啼哭,大一些已能走路的长子郭谊牵着刘氏的裙摆,一副不知是不是也该哭的脸呆呆地望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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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府邸外的气氛十分低落,随从女仆们也在一旁垂手哀叹,郭信见状上前将郭谊抱在怀里,笑道:“澶州距东京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之遥,嫂嫂这番说得倒好像要去西域似的。”
“荣哥膺受重托,在北方为国家干城,嫂嫂此行亦是为公为国。”郭侗也跟着在一旁帮腔。
刘氏一面轻摇哄睡怀里的幼儿,另一面也强作笑意道:“好啦,你们不必再说。好在也只是澶州,我母子三人尚能去与郎君团聚,再远些这两个襁褓中的孩儿可吃不消了。”
一群人遂又互道珍重,送刘氏一行人乘上车马,郭信上马也向门前的家人告别:“我再多送嫂嫂一程。”
不多时车马驶上长街,前有十数骑护卫骑兵开道,满载着郭威赏赐的驽马大车成行成列,两侧各有跟车的甲士随行,一时当真有了帝胄贵室的派头。
郭信正恍惚间,却听得身后马蹄声传来,从弟郭奉超却骑马跟了上来,郭奉超胯下是一匹与他年纪完全不相称的大马,但看起来已完全能娴熟驾驭了。
“我也来随从兄走一段。”郭奉超提起缰绳令坐骑减速与郭信同行,仰面的表情不无骄傲。
郭信心里觉得好笑,亦顺着年轻后辈的心思赞叹道:“奉超控得一手好马。”
郭奉超果真咧嘴笑道:“真的?那从兄何时准我去军中当差?”
“骑射功夫练得如何?”
郭奉超的脸马上耷拉下来,悻悻道:“五十步太难,不如先射三十步?”
“若为武夫,岂能有畏难之心?”
郭奉超当即不再反驳,只是低头默默行进。
很快一行人驶出迎春门外,车驾停下,刘氏掀开帘子露出脸来:“意哥儿到这里快回去罢。”
郭信下马上前,复说道:“府门外只是玩笑之言,我兄弟二人向来把荣哥视作一样亲的兄弟,嫂嫂此去澶州,劳烦顺带向荣哥转诉我等兄弟思念之情。”
刘氏佯作生气嗔道:“意哥儿的话太见外,一家人岂有‘劳烦’之言?莫不是意哥儿只认荣哥这个兄弟,却不把我视作一家?”
“岂敢,是我失言。”郭信连忙笑着讨饶,又似随意说道:“嫂嫂在阿父尚在河东任幕职时与我们便是一家人,在我心里远比王家女更加亲近。”
单说一个女子身上的好,永远不如说她比某个女子更好来得有效,刘氏显然也很受用,但嘴上仍然道:“王氏妹子心里不坏,只是贪心太多,而且先前诞下死胎,不知何时再能生育……总之亦是很可怜的人,意哥儿与她相处也要多加恭敬。”
郭信点头称是,刘氏又叹气道:“只可惜意哥儿成婚之时我与荣哥不能到场,届时只好备厚礼相赠。待符家入门之后,彼出身世代公卿之家,又素有聪慧之名,初入家门或许会有不和,但意哥儿的心地宽仁,只要相处久了自然能够情意相通。”
这是一家人的真心之言了,郭信十分感慨,临别之前,仍叫来负责护卫警戒的偏将作了一番叮嘱告诫,在偏将一阵唯唯应诺之后,车驾才重新上路。
经过一冬的寒冷,土地被冻得发硬,马蹄与车轮经过扬不起丝毫尘土,随行而去的车马在官道上看起来走得很慢,但片刻之后又已经离开很远了。
“真的不行?”一旁的郭奉超仍在试探着问道。
“真的不行。”郭信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断然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