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卡里尔才缓慢地回到庇护所。过度使用那种力量带来的疲惫与疼痛是一方面,更多的因素,则是因为他小小的收集了一下猎物们的信息。
一个狩猎者理应时刻掌握这些东西,至少也要抓住一些痕迹......否则,追猎又从何谈起呢?
双手上拉,来到大楼顶端,不出他所料,幽魂正蹲在庇护所的顶端盯着他们的雨水过滤器。
他很喜欢喝过滤后略带苦味的水,因此非常宝贝那个雨水过滤器。
寒风吹过,暴雨狂躁地倾盆而下。斗篷已经不能阻止这样的暴烈了,卡里尔的衣衫早已湿透。风雨夜的诺斯特拉莫,哪怕对于他来说,也是很难熬的。
他很冷,被雨水浸湿的皮肤也很疼,但这并不重要。
蓝光一闪,站在楼顶的卡里尔现出了身形。
“幽魂。”
蹲在庇护所顶端的巨大黑影猛地回过头,随后疾冲而下,撞碎了雨幕:“卡里尔!你还好吗?”
“我没事,多谢关心,幽魂。另外,进屋去......我不是说过,天气很糟糕的时候应该待在屋子里吗?”
“但是......”幽魂让开身位,来到卡里尔身后,有些犹豫地说。“在屋子里,我就看不见你回来了。”
卡里尔向前的脚步顿了顿,随后,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你听得见我回来的脚步声,不是吗?”
“雨很大。”幽魂说。“还有风声。我刚才就没听见你回来的声音。”
“......”
卡里尔没有说话,只是来到了庇护所门前,随后动作轻柔地将庇护所的新大门往上提了一下,这才推开了门。
比起它的前任,它要完整上那么一点点。虽说程度有限,但这倒也足够了。
选择总是不多的。
缓慢地走进,卡里尔脱下了斗篷,将它扔到了一个角落。暴雨已经将鲜血冲刷干净了,它不必被清洗,它也不能再被清洗了。
它已经快要坏掉了。
幽魂安静地关上门,熟练地回到了他的角落,开始用指甲戳他的木板。眼见这一幕,卡里尔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卡里尔?”
“嗯?”
“你为什么要叹气?”
幽魂的语气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小心翼翼,这让背对着他的卡里尔沉默了一下。
“......因为,我现在的心情比较复杂,幽魂。”
“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我的工作吗?”
“不,不,你做得很好。我回来的时候看过了,每个岗哨都被清理了。你做得很好,幽魂。”
“可是......”
“我没事,幽魂。”
卡里尔转过头,对着幽魂露出了一個微笑。他坐上那把破烂的椅子,视线看见了一旁的缺口锡杯。
有一杯苦涩的过滤水正在等待。
他伸手拿过,小口地品尝了起来。身体的状态如今很糟糕,他也的确需要一杯水,或一块营养膏。而比起后者,卡里尔还是更愿意选择前者的。
“谢谢你替我准备好的水,幽魂。”卡里尔说。“另外,我们的计划很成功,这多亏了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可是......”幽魂犹豫地说。“我感觉,清除岗哨对整个计划来说没什么用处。重点是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人,而他们是你的目标。”
卡里尔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句话,他只是喝下了第二口水。在从舌尖弥漫的苦涩之中,他问道:“感觉如何?”
“啊?”
“你的第一次自由发挥。感觉如何,幽魂?”
幽魂沉默了,理所应当。卡里尔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不指望一个一岁半的孩子能说出什么感想来。哪怕这个孩子已经两米有余,挥手就能撕碎装甲车也是如此。
力量与心智从来就不挂钩。
但是,像这样的沟通是必须的。
人和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哪怕是亲人也不可能。完美的沟通能力是人类进化出的最宝贵的东西之一,卡里尔不会浪费它。
“我......”
幽魂茫然地望着前方,此刻,他的目光落点并不在卡里尔身上。他望着黑暗,而黑暗则投以了同等力度的凝视。
卡里尔耐心地等待。
“我...感觉很不好。”幽魂慢慢地说。
“因为你杀了他们吗?”
“不,因为......”
“因为?”
“因为他们都会哭。”幽魂抿着嘴说。“卡里尔,他们不是人,但他们为什么会哭呢?”
好问题。
卡里尔放下水杯。
“因为恐惧。”
“恐惧?”
卡里尔微微一笑。
“是的,因为他们恐惧死亡。就像愤怒一样,恐惧也会催使着人们,让他们做出一些他们可能并不想做的事。让我猜一猜,今夜有人向伱求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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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幽魂低声说道。“巴瑞,他叫巴瑞。”
幽魂沉默了片刻,而卡里尔只是安静地聆听,没有尝试打断或去追问。
他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他哭着向我求饶......说自己是被斯科莱沃克家族逼迫才去压迫工人们的。就像你说的那样,我问他了。”
幽魂抬起头,看向卡里尔。他能在最漆黑的夜中视物,因此,他能看见卡里尔此刻面上的平静。
“我问他,斯科莱沃克家族有没有让他们食人、开肉铺、谋杀,拐卖人口,当街杀人,肆意抢劫......他愣住了。”
“我又告诉他,既然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斯科莱沃克家族的仆人,已经享受到了好处,那他就不应该再抱怨什么了。”
“然后,他说......他是因为想活下去才加入帮派的。”
幽魂抿着嘴:“他没有说谎,卡里尔,他是真的这么想。但是,为什么?难道人们必须依靠压迫与暴力才能在诺斯特拉莫活下去吗?”
又一个好问题,又是一个值得我用彻夜长谈来解释的问题。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活着了,幽魂。”卡里尔靠在椅子上,仰起头。
被雨水彻底浸湿的衣衫还在持续不断地带来刺痛,而他不能脱下衣服,否则,这件因酸雨而变得沉重的衣衫恐怕会连带着揭下他的一层皮。
卡里尔现在没有多余的力量来治疗自己,他也不愿将力量使用在这种事上。
再者,这种刺痛感在他看来,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疼痛使人清醒。
“活着,不就是活着吗?”幽魂不解地问。
“不,不是的......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既然你问,我就说一下我的见解吧,幽魂。”
“你可以听,也可以记,但不要将它们当成你自己的想法。未来,你会对这些问题有自己的答案的。”
卡里尔语气温和地开口。
“在我看来,活着有两种定义。第一,是像城外的锯齿兽一样。只渴求饱腹的食物,栖身的洞窟,交配的伴侣。除此以外,不做其他任何想法。”
“第二种则有所不同。”
“追求美味的食物。追求不仅能遮风挡雨,还精致温馨的家。追求你爱着的,也爱着你的恋人......还有生命的延续,孩子。”
“你能看出不同吗,幽魂?”
再一次,幽魂用他特有的茫然表情给了卡里尔回答。
鬼魂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在庇护所内回荡。屋外的风正在凄厉的号叫,他的笑声混杂在其中,却并不使人感到可怕。
“......我看不出不同,卡里尔。”幽魂略感沮丧地回答。他就是这样容易被读懂,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就像一本摊开的书。
卡里尔仍然笑着,他摇摇头:“你不懂很正常,也没人会要求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去懂得这些,但是,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卡里尔轻声开口:“那个叫巴瑞的人,他所追求的是第二种。”
幽魂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卡里尔将第二种活着描述的非常美好,这让他不明白,巴瑞凭什么能和第二种扯上关系?
“实际上,幽魂。诺斯特拉莫上所有的帮派与贵族追求的都是第二种。但这并不意味着第二种是坏的,他们只是用错了方法,而且,错得非常可怕。”
“方法?”
“是啊,方法......这件事,不能全怪他们。这个世界有问题,幽魂。”
卡里尔仰起头,闭上眼睛,略感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在接下来变得更为轻柔了,像是睡前的低语,或梦中的呓言。
“人人都想活的更好,人人都想有尊严的活着。没有人想在工厂内忍受恶劣的环境工作上十八个小时,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家中,在恶臭狭窄的棚屋里咳出血液,将病痛带给家人......”
幽魂看见,卡里尔脸上有雨水划过。
“没有人想忍受那些事,也没有人应该忍受。但他们不得不忍受。他们只有两个选择,加入帮派,或死在某个深夜。”
“选择后者的人只能咽下一切,咽下苦难、悲伤、愤怒、绝望......有人反抗过,但他们的反抗在自动枪面前什么都不是。”
“不该这样的,幽魂。”卡里尔低沉地说。“这世界不该这样的。”
“......你很难过吗,卡里尔?”幽魂小心翼翼地问。
“不。”
“但是,你好像在——”
“——七个小时后叫醒我,可以吗,幽魂?”
“啊?”
“我需要休息一会。”卡里尔睁开眼睛,平静地微笑。“我们的计划还有最后一步需要进行,所以,七个小时后叫醒我,好吗?”
“......好的,卡里尔。”幽魂低声回答。
不知为何,此刻,幽魂有些难过。
但不是因为巴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