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着,福格瑞姆将右手放在了一扇木门的把手上。
它的表面有细致的浮雕,一些他从未知晓名字的工匠用银在其上制造了细密的纹路,这让它摸上去非常奇特。
“......”
沉默,沉默,沉默。
彻莫斯人闭上眼睛,仰起头,进行了一次深呼吸。
他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袖上衣,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被扎起,姿态十足严肃,怀中还抱着一本黑色的书。
比起他惯常喜好的丝绸与露肩长袍,这幅打扮简直不像是他自己。
冷静,福格瑞姆。你只是来上课的,你只是来告诉你的兄弟那些他必须知道的知识的。所以你不需要担心,你不需要害怕......
他睁开眼睛,随后推开了那扇木门。
康拉德·科兹穿着那身黑色的长袍,正坐在一张书桌前,安静地等待。
“日安,福格瑞姆先生。”他平静地问候。“你昨夜睡得还好吗?”
“......康拉德,你——”
话刚说出口,福格瑞姆便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口气听上去是多么的软弱——他不像是来上课的,反倒像是来道歉的。
深吸一口气,他迅速地改变了姿态。福格瑞姆曾经花上了很长一段时间钻研表演,因此,只要他想,他可以变成任何人。
平静迅速地出现,在他脸上投下从容的阴影。彻莫斯人仰起头,表现得波澜不惊,同时不着痕迹地抬起右手,装作不经意地拍了拍上衣的右口袋。
那里面有一个吊坠。
“——我昨夜睡得很好。”福格瑞姆平静地说。
我根本就没睡。
“是吗?那就好。”
康拉德·科兹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便站起身,给福格瑞姆让出了位置——帝皇幻梦号上没有所谓的‘教学室’,而这件事也是突然决定的,因此,教室暂时被定为了康拉德·科兹的卧室。
这里只有一张书桌。
福格瑞姆眯起眼,丝毫不惧地走了过去,随后平静地坐下。他的脊背挺得笔直,银发束成的马尾在脑后摇晃。
“今天,是你课程的第一天。”彻莫斯人说。“因此,我会教授你一些有关帝国最基础的知识。”
他停顿一下,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站立的康拉德·科兹,不由得探询地问了一声:“你有问题吗?”
“没有。”
“很好。”
抿着嘴,福格瑞姆将怀中的书籍放在了桌面之上,它没有名字,封皮有很明显的手工痕迹,而且非常老旧。
“这是我自己做的......归纳与总结。”
彻莫斯人眨起眼睛。
“它陪伴了我很长时间,在六十六年前,我亲手用一种野兽的皮包裹了这些柔软的纸张。由此之后,我便一直带着它们,并增添进新的知识、新的页数,新的文字,新的感触。”
他转过头,看向康拉德·科兹:“现在,我要将它交给你,康拉德。”
“......”
“康拉德?”
“......那些话,你想了多长时间?”
福格瑞姆悚然而惊。
“什么?”他语速极快地问。“什么多长时间?”
“伱在说那段话的时候将每个尾音都拉长了。”
康拉德·科兹面无表情地说。“听上去不像是正常的对话,所以,我猜,你应该将这段话反复地排练了很多次。”
——搞什么啊?!
他怎么这么敏锐?!
彻莫斯人懊恼地抿起嘴:“不,康拉德。虽然那段话的确是我有感而发,但我的确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排练很多次。”
他停顿片刻,盯着一双漆黑的眼眸,诚恳地说:“这没有必要,不是吗?”
“......或许吧。”
康拉德·科兹移开视线,他看向了那本书:“你没有给它一个名字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不——等等,康拉德,我是来给你上课的。现在,过来坐下,我们的时间是很紧迫的。”
福格瑞姆咳嗽一声:“还有两个星期,你的军团就要抵达诺斯特拉莫了。你要在这之前学会这些知识啊。”
“如果我不想学呢?”康拉德·科兹问。
彻莫斯人僵硬地转过头。
从那双漆黑的眼睛中,他意识到,康拉德·科兹恐怕是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不想学呢?”
“因为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们。”
苍白的巨人眉头紧皱。“我突然地被告知,我有一群血缘上的儿子......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福格瑞姆先生,我要怎么面对他们呢?”
缓慢地,福格瑞姆的双眉之间也和他的兄弟一样出现了同样的深刻。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没有说话。
“......先将我名字后的先生两個字去掉,我就给你一点小小的建议,如何,康拉德?”
“......”
康拉德·科兹扭过头去,小声地咕哝:“你这是在作弊。”
终于——福格瑞姆明目张胆地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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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在作弊。”他不客气地说。“总之,你要是不把那两个见鬼的字去掉,我就不告诉你。”
“......福格瑞姆。”苍白的巨人不情不愿地说。“这样可以了吗?”
哈。
小小的一步——重要的第一步!
福格瑞姆振奋地猛地点了一下头:“很好!”
然而,在此之后,他却突兀地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他的兄弟谈起那段过去。
在他没有回归以前,他的军团被称作第三军团。福格瑞姆是在泰拉上见到他们的,和军团这个概念所代表的意义不同,第三军团仅仅只剩下两百人。
两百人。
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片惨痛的景象,光是想到它,福格瑞姆就几乎难以呼吸。两百个人,两百个他素未谋面的人......
两百人。
他的两百个儿子。
彻莫斯人低下头,往日有如歌剧般优雅的嗓音此刻变得低沉不已,有如葬礼上的悲叹调。
“......用平常心去面对,康拉德。”福格瑞姆低沉地说。“你们的确素未谋面,是的,这点确凿无疑。但你无需担心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
福格瑞姆严肃地抬起头。
“因为你是他们的基因原体。”
“每只军团都在等待,我的兄弟。他们被父亲赋予编号,而不是名字,因为真正有资格为他们赋予名字的人只有他们自己的基因原体。”
“他们被选拔,被训练,被改造,被输入我们的血......素未谋面,而他们却已经和我们有了血脉上的联系。这种联系是纯洁的,是澄澈的,亦是无法拒绝的。”
“只要你亲眼见到,你就会明白。”
“......可是,如果我不配呢?”康拉德·科兹轻轻地问。
他的问题让彻莫斯人不可思议地看了过去。
“我什么也做不好。”苍白的巨人低着头说。“我没有让诺斯特拉莫变得更好,是卡里尔一直在做这件事。”
“我没有救回卡里尔,如果不是...他,那么,卡里尔已经死了。”
“我没有完成我的第一次单独行动,我被人追了半个城区,然后被捕猎用的枪械射中后背,我倒在小巷里,像是......某种动物。”
福格瑞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这就是你的过去吗,康拉德?
“......而且,我还搞砸了昨晚的宴会。”
科兹低沉地说,他语气里沮丧很明显。“我本来不想...那样做的,但是我没有忍住,我不应该将那颗吊坠扔在你面前......还有洛珈,他......”
“他活该挨那顿打。”福格瑞姆突然冷酷地说。
他的话让康拉德·科兹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在对一个他根本就不了解的人大放厥词,尽管是出自爱,是出自一个好的本心。可是,做了错事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
福格瑞姆摇摇头。
“还有,康拉德。你绝非你口中所说的那样一事无成。”
不自觉地,苍白的巨人紧张地等待起了福格瑞姆的下一句话——他在后者推开门进来以前曾经无数次地告诉自己要漠视对方,可他终究没能做到这件事。
他还穿着福格瑞姆赠送的衣服。
“你拯救了卡里尔·洛哈尔斯。”福格瑞姆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你,他恐怕已经用那种他亲手点燃的火焰将他自己烧死了。”
幽魂茫然地望着他。
“你是一个锚点。”
福格瑞姆耐心地解释。“他身上显然有很多秘密,对不对?他的力量,渊博的知识......还有他那与诺斯特拉莫人截然不同,格格不入的信条。这些都非常明显,不是吗?”
幽魂仔细地思考了一下,随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是,他显然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对诺斯特拉莫的环境已经感到绝望,你是他仍然能保持正常与理智的唯一原因,康拉德。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要——”
福格瑞姆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他要什么?”幽魂急迫地追问。
洛珈的侮辱,他视若无睹。挑衅,他同样也当做没有听见。唯独在涉及你的时候,唯独在洛珈将你描述成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的时候......
福格瑞姆平静地摇了摇头,心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浮现出两点森寒的蓝光。
以及一个愤怒到表情扭曲的巨人。
“没什么,康拉德。”彻莫斯人慢悠悠地说。
“你不能这样!”
“哪样?”
“你不能——你不能,我,我要听那个问题的答案!”
福格瑞姆微微一笑,再次摸了摸衣兜内的吊坠,眼神温和。
“我们继续上课,好吗?”他轻柔地问。“在今日的课程结束后,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康拉德·科兹看了他好一会,终于迅速地搬来了第二把椅子,和他一起坐在了那张书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