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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南星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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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桥码头,号称“浙江第一码头”,每天凌晨,杭城人都是被这里的汽笛声叫醒的,那是最早一班过江轮渡开始启航。

杭城人要去钱塘江对岸的萧山和绍兴,绍兴和萧山人要进城,都要经过这个过江轮渡。

从这个码头坐船,沿着钱塘江往下,可以到宁波、镇海,一直入海。往上,可以到富阳、建德,兰溪、金华和衢州,甚至安徽的屯溪。

南星桥码头平时就很忙,最近这段时间,就愈加繁乱,仿牌坊式的石头大门内外,连接浮船坞的栈桥和浮船坞上,二十四小时挤满了人,都是准备离开杭城逃难的。

浮船坞外面的江面上,也泊满各式的轮船,有铁皮的蒸汽驳船、木头的帆船,它们都在等着有船装满,启航,空出泊位,好靠上浮船坞。

浮船坞的一角,一百多名国立杭州艺专的师生坐在自己的行军背包上,他们已经经过好几轮的军训,连射击和投弹都已经学会,打行军背包,早就不在话下。

在他们身边,堆着一堆箱子,里面是教学用的石膏教具和其他教产,其中最珍贵的,是一箱箱画册。

这些画册,都是艺专的教授们从巴黎或东京回国的时候,从国外带回来的,是艺专的学生们看世界的一扇窗,也是他们平时临摹学习用的,弥足珍贵。其他的东西可以不带,这些画册,他们必须带着一起走。

学校准备开始迁徙,一部分家在后方的学生,就离开学校回家去了;一部分学生直接参军随着部队走了;还有一部分,像雕塑系主任刘开渠等,带着家眷,早于大部队离开杭城,去投奔自己的亲戚,把家眷安顿好之后,再来和学校汇合。

更有十几位学生,作为省教育厅组织的抗日宣传队,还继续留在杭城,进行抗日宣传。

今天是个阴天,重重的乌云压在江面上,也压在人的心上。猎猎的江风吹在人的脸上,像刀子刮着脸,他们又冷又饿还憋得难受,怕离开坐着的地方就再也挤不进来,也怕去了也轮不到上厕所,有去过的同学回来说,厕所早就已经沦陷,门口挤满了人。

总务主任卢章耀走过来,一遍遍地安慰大家说,不要走开啊,不要走开,我们的船马上就轮到了。

他都不知道第几遍说这样的话了,大家看着他苦笑,他说完看着大家,也苦笑。

他刚走开,教务长林文铮又走过来,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板着脸东站站西站站,站了一会就一声不吭走开。

林文铮在国立艺专的外号叫“老虎”,他从国立艺专二七年成立的时候就是教务长,亲手制定国立艺专的《教务规程》,管理上十分严格。

艺术专科院校的师生,本来就天性比较散漫,对规章和纪律之类的东西,有着天然的心理抵触,林文铮在执行《教务规程》方面,可以说是十分的细密严厉:

学生因病因事请假,必须由训导长核准;有课目考试不及格,该留级留级,该退学退学,绝不姑息和通融;男女同学谈恋爱,一律开除。

艺专的学生,平时都有些怕教务长林文铮,但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看到他,却觉得心里好像有了一个锚,安稳多了。

如果说校长林风眠是国立艺专的一面旗帜,引领着大家为艺术而战,以期实践“以美育代宗教”、“艺术社会化”的办学宗旨。那林文铮就是艺专的骨架,维护着国立艺专创办十年,蓬勃发展,成为了全国最知名的艺术院校,引领着一波接一波的艺术风潮。

校长林风眠面江而立,还是穿着他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兜里。和他站在一起的,是西画系主任吴大羽,和国画系主任潘天寿,还有西画系的教授蔡威廉,几个人站在那里窃窃私语。

隔一会,林风眠也走来师生们坐着的地方,语气和蔼地和大家说,大家都站起来活动活动,不要光坐着,天气冷,小心生病。

有听他话的站起来,舒展着胳膊和腿,更多的人仍然坐在那里,懒得起来,还有人干脆拿起本子,画起了速写打发时间。拿着木炭条的手冻僵了,放在嘴巴前面呵两口热气,接着继续画。

俞行渐和江映雪坐在一起,坐在他们身边的是江映雪的广东老乡麦放明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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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放明和她先生伍均耀都是国立艺专的学生,他们一九三五年就已经毕业,毕业之后,麦放明在杭州女职高教书,她的先生伍均耀,经校长林风眠向他留法时候的同学,南京中国航空总站站长周至柔介绍,去航空总站担任绘图员。

麦放明虽然已经毕业,但她和学校的联系一直继续,经常会回学校和老师同学一起画画,她还参加了学校抗日宣传队的活动。到了这个时候,她上有公婆,下有儿女,先生伍均耀又要随部队一起行动,没办法照顾家里。

麦放明向林校长请求,准许跟着学校一起迁徙,林校长特批同意,麦放明就带着二老三小,还有小姑一共七个人,跟着学校一起离开杭城。

江映雪坐在那里,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眉头紧蹙,麦放明和俞行渐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麦放明伸手握住她的手,和她说:“没事的,映雪,你放心好了。”

江映雪笑笑,点点头,不过眉头还是没有打开。

已经四天,杭城的上空,和前段时间密集的飞机起落不同,每次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抬头看到的都是日本人的飞机,我们的飞机已经不见踪影。昨天江映雪带着俞行渐跑去笕桥机场,机场的停机坪上,已经一架飞机都没有,只留着值守的军人,呵斥着他们离开。

江映雪的男朋友阿伟,也是他们广东老乡,他是笕桥中国空军航校的学员,早在淞沪会战爆发之前,他们就已经提前毕业,加入了空军,一次次驾驶着飞机从笕桥机场起飞,飞向吴淞口。

一个星期前,阿伟匆匆忙忙给江映雪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们要转场了,至于转场去哪里,他没有说,也不能告诉江映雪。从那天之后,两个人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淞沪会战已经结束,我们输了,杭城的上空,已经看不到我们自己的飞机,江映雪不知道阿伟现在在哪里,有没有事。她明知道阿伟已经不在笕桥,昨天也要带着俞行渐跑去笕桥,就当是告别。

想到他们今天也要离开杭城,接下来会去哪里,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阿伟再想找她,也找不到了,江映雪怎么可能不忧伤,而比忧伤更折磨她的,还是牵挂。

自己再怎么样,也是在向后方转移,而阿伟是在前线,在空中。我们的空军,和日本的空军差距那么大,阿伟他们同学,都戏称自己是肉包子,意思是有去无回。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就是拿肉包子打狗也要打,哪怕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也要飞。

他们每天都见到自己熟悉的老师和同学,飞上去就没有再飞回来,他们已经连告别和悲伤都来不及,只知道自己接着,还是要飞上去,只为了向日本人证明,中国的空军还在,还没有死绝,这一片天空,还轮不到你们肆意妄为。

临上飞机的时候和同侪敬礼再见,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但心里都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江映雪觉得,那天阿伟匆匆忙忙说的那一声“保重”,和他一贯爽朗的笑,都是装出来的,那一声“保重”,每次回想起来,都有着生离死别的味道。

他们的船终于靠上泊位,是那种船舱上面有竹子和箬叶编织的顶篷的木帆船。朱德群带着高年级的十几个男生,马上站了起来,他们帮助把一箱箱的教具和画册先搬上船。接着,坐在浮船坞上的人们也纷纷上船,他们分乘了四艘木船,挂满帆,溯钱塘江而上。

船启动了,渐渐远离南星桥码头,大家都挤到船首处,看着朝后退去的杭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失落,他们不知道今天离别杭城,告别了西湖畔的校园,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

“杭州,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吴冠中那个公鸭嗓子响了起来,声音又尖又锐,接着,很多的人朝向后退去的杭城挥手告别,大声喊着:

“杭州,再见了!”

女同学们的眼眶红了,有人轻声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更多的人跟着一起唱,紧接着,四艘木船上,所有的师生都一起合唱起《流亡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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