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中,魏征抬头看向皇帝,继续劝道:“若详究诸事,实则所得者轻,虚则所失者重。
昔秦穆饮盗马之士,楚庄赦绝缨之罪,况陛下道高尧、舜,而曾二君之不逮乎!”
李世民下意识的微微颔首,点头赞许。
李承乾略微沉吟,两件故事便立刻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秦穆公的马被百姓盗食,他不因几匹马而责罚盗马百姓,这说的是侯君集的私取珍宝之事。
楚庄公的大臣调戏他的妃子,妃子折断了大臣的帽缨,楚庄公就让所有大臣全部把帽缨摘下来,不追究这件事。
这说的是薛万钧抢高昌民女的事情。
同样也是在建言皇帝,干脆就将那两个高昌民女赐给薛万钧算了。
薛万钧的事情解决了,侯君集的责任自然也就没有了。
关键还在侯君集身上。
这两件事表面上责任都很轻,轻易就可以脱罪,但纵兵劫掠这件大责,魏征一个字也没提。
……
李承乾平静的正坐在丹陛之下,低着头,细细的琢磨着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这三个人的言辞。
在侯君集和薛万钧的事情上,他们每个人,在每个人和每件事上,都有不同的看法。
就比如魏征,他不喜欢薛万钧抢民女之事,但是为了大局,他会选择放薛万钧一马,但却又狠狠的刺他一刀。
这让皇帝每看到薛万钧,就能想到他强抢民女的事情。
日后不把他发配到远远的才是怪事。
至于侯君集的事情,魏征的意思大体也一样,一切为了大局着想,这个是前提。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也是一样,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不过每个人也都在救人和坑人的同时,将自己摘出来。
前世的李承乾根本听不出这些老狐狸话里的隐意,如今才算听出了一些。
……
皇帝心中琢磨着魏征的态度,然后看向李靖和李承乾,稍微沉吟片刻后,李世民最后看向了李靖,问道:“卫国公如何看此事?”
当年,侯君集奉李世民之命,向李靖学习兵法,然每到关键精妙之处,李靖却绝口不提,轻松带过。
侯君集奉旨求教的,察觉之后,心中不满,随后便告发李靖有谋反之意。
皇帝询问李靖,李靖却说:今中夏乂安,臣之所教,足以安制四夷矣。今君集求尽臣之术者,是将有异志焉!
李靖之能皇帝自是心知,侯君集想做第二个李靖,皇帝第一个不答应,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但自那之后,两人便不再往来了。
朝臣之中,更是传言两人有仇。
李靖平静的抬头,然后面色郑重的拱手上揖的看向李世民,声如洪钟的说道:“陛下!”
李承乾的脸上不由得现出一丝难受。
李靖的声音很高,甚至在整个两仪殿不停的回响,甚至让人疑惑,他这些人怎么会被闲置?
“陛下!”李靖抬头,直直的看向皇帝,认真的说道:“臣听梁国公所说,陈国公私藏财宝之事应该是确有其事,甚至不是小小的取了一两件,而是取了不少,这件事情,臣看,就依律处置好了。”
私藏财宝,群臣微微皱眉,若真是依律处置,那就重了。
李靖转头看向房玄龄,再说道:“至于说纵兵劫掠,还达到三日,臣对此事是有疑问的。”
房玄龄看了皇帝一眼,李世民轻轻点头。
房玄龄这才看向李靖说道:“卫国公有疑问,但请直讲。”
“纵兵劫掠,军无纲纪,依律当以重处。”李靖看着房玄龄,道:“依照梁国公所言,此事当以不假,但臣想不明白,侯君集军中宿将,军律森严,他并非不懂,若是劫掠一日,那么自是约束不住,但劫掠三日,怕就是故意纵兵,臣不懂他为何如此?”
李靖抬头,看向李世民,拱手上揖道:“故而臣想问一问侯君集,他是否有因,若是此因能够解释,便当以轻罚。”
轻罪重罚,重罪轻罚。
这就是李靖的态度。
皇帝轻轻点头,斟酌许久之后,才看向李承乾,问道:“太子,此事你如何看?”
李承乾微微一愣,此刻殿中还有高士廉,杨师道两位宰相,还有韦挺这个御史大夫,不问他们直接问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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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乾略微沉吟,随后谨慎的说道:“父皇,儿臣也倾向赞同卫国公之言,如今诸事,陈国公全部否认,但事实俱在,有些事还需当面听他承认,如此,儿臣有些话才好问一些。”
“你也是觉得他隐瞒了什么?”李世民微微点头,一副了然的神情。
侯君集有些贪财,这一点李世民心中知晓,但抢夺如此之重,让他也有些难以置信。
甚至在早先收到御史弹劾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信。
所以才会先让户部清点,待到户部确认之后,他压抑许久的怒火才爆发。
还有纵兵劫掠之事,若是说像李靖当年的,只是约束不足,那么稍作惩罚,也就是了,但如今是实实在在的纵兵劫掠三日。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传陈国公,朕要亲自见一见他,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李世民神色冷冽起来。
“喏!”张阿难立刻拱手,然后快速后退而出,转身传旨。
魏征坐在位置上,看了皇帝一眼,然后低下头。
低头的瞬间,他轻轻的掠过李承乾。
他才琢磨着李承乾的话。
有些话要问,什么话?
听太子之言,他也是认定侯君集私藏珍宝,纵兵劫掠之事,但如何处置,却是要看原因。
李靖也是一样的态度。
魏征强忍住没有去看皇帝,他怎么有种感觉,皇帝非常有兴趣看卫国公和太子作出相似的回答。
……
“踏踏踏……”沉重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李承乾忍不住的抬头。
一身紫色长袍,衣着凌乱,头发散乱,甚至还有一根秸秆挂在头发之间,侯君集就这样的走入太极殿。
“哼!”皇帝轻轻一声冷哼,侯君集这么故作可怜的模样,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罪臣侯君集拜见陛下,陛下万寿无疆。”侯君集终于在殿中跪下,沉沉叩首。
李世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侯君集:“你现在终于知道要认罪了。”
侯君集跪倒在地上,只是叩首,但却不说话。
这一瞬间,李承乾,房玄龄,长孙无忌,魏征几人都忍不住的皱起了眉头。
只有李靖,平静的低头。
“卫国公说你是军中宿将,不会轻易做那劫掠之事。”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道:“太子也有疑问,朕便想,你当年好歹跟朕在战场上一起出生入死的,朕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如何会在这一次直接无视朕,行此乱为之事?
朕现在给你机会,你说。”
侯君集低头之间,脸上终于长松了一口气,然后他面色郑重起来,沉沉叩首,然后开口道:“陛下,此中之事,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继续。”皇帝的声音很冷淡。
“征伐高昌,最大的问题,便是通过二千里沙漠之地,地无水草,寒风如刀,热风如烧,补给艰难。”侯君集微微摇头,道:“便是高昌麹文泰也未曾想到臣能率大军快速杀入,然而实际上,臣还有军中诸将士,也多有支撑不下之时。”
李世民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臣许诺诸军,只要拿下高昌,便有美酒美食,无数军功在等着他们。”侯君集微微苦笑,说道:“美酒美食,臣做到了,但是军功……臣灭高昌二十一城,军中秋毫无犯,乃至高昌城,臣劝降,麹智胜不降,臣便大军攻城,原本以为如同以往之事,谁能成想,投石车不过发了几轮,他竟然降了。”
殿中的群臣瞬间都感觉有一口气堵在那里。
“军中士卒眼看着要立功了,但却被突然打断……臣当时也没有察觉,只觉得没有损伤便拿下高昌城是一件好事,然而等到臣一觉醒来之后,一切已经乱了。”侯君集无奈的摇摇头,说道:“臣竭力控制,终于在当天控制住了大局,第二天几乎已经没什么了,士卒虽然乱过,但说起来不过一日,何至于三日之久。”
侯君集解释完,殿中群臣,长孙无忌,魏征,房玄龄,甚至李承乾,全部都是漠然的面无表情。
丹陛之上,李世民轻叹一声,再度问道:“那么你呢,你私取的那些财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