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南疆有海,曰南海。海岸之地为云州,盖因天气多变、云升雾绕而名。”
“云州多山,近海为崖,远海为陵,世人皆称云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云州尚玄鸟,多栽梧桐,尝有凤栖。每逢岁尾年初,便人鸟互歌、籁抵云霄。”
收起了手上的《云州博物志》,丘知鸿看向了自己面前的这三千大山。
举目之间,所见皆是苍翠颜色,竟如置身于绿色海洋之中一般,令人不辨己身何方。
“师父,这便是云州了?”
“不错,这便是云州。”在他身边,丘玖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你这封山敕水之路,就要由此开始。”
“那师父呢?”丘知鸿将手臂一甩,把书甩回了背后的书箧之中,“这就回朔州去了?”
“当然了,观内的香火还要为师照料呢!”
“那真是可惜了。”丘知鸿摇头道,“过去我可不知道,师父还有这腾云驾雾的本事——从朔州到云州,这万里之遥于师父而言只要一顿饭时辰,可不知弟子再回朔州时,却是何年岁了。”
“鸿子现在知道怕了?”
“只是担忧学艺不精,丢了师父颜面。”
“八卦法诀我都传全了与你,行在途中若有所得,自可精进修为便是。”听他这么说,丘玖只是将个大手搭在了丘知鸿的肩头,“且放宽心去,这云州虽然偏僻,倒是个安生去处,毛羽鳞介之属中,却是那凤凰群族最好说话,他们自不会欺负你个小辈!”
丘知鸿闻言眨了眨眼睛,还是盯着自己的师父。
“反而是为师若留在这里,恐怕会招惹些麻烦。”丘玖继续道,“不过自家弟子出趟远门,我的确该有些表示……不如这样吧!”
说话间,就见丘玖将腰间的葫芦解了下来,递到了丘知鸿面前。
“云州炎热,活水多有瘴毒,你虽身轻体健,却耐不得那瘴毒。我这葫芦留给你,若是腹中渴水,自可饮去。”
想着离别之时同自家师父讨要些法宝的丘知鸿,见了面前这葫芦,面上露出些微妙。
“这葫芦……应是师父平日里喝酒之物吧?”
“怎么,你瞧不起它?”丘玖晃了晃葫芦,“它可是我兄弟所炼,看着小,却能灌下半湖之水,你若不要,那便算了!”
“要,要,要!”丘知鸿连忙一把扯住葫芦,将其塞在了自己腰带上,“师父所赐,弟子又怎会不要!”
可当他再抬头时,丘玖身形却已然消失不见——说走就走,的确没有丝毫迟疑。
左顾右盼也不见自家师父身形,丘知鸿只得向北方拱手长揖,一躬到地。
半晌之后,终于抬起头来:“弟子,自去也!”
……………………
背着个书箧,穿着身宽敞皂袍,丘知鸿行在这云州群山之内。
于高处看时,这万千群山恰似碧波连天,无穷无尽;而入了山林之内,这云州大山则如深海之底,不见天日。
丘知鸿倒是有心问询当地土地城隍,只是周围没有土地庙、城隍庙,就算是想要使个拘灵法诀也没有对象,只得一路逶迤向北。
这期间,他时不时攀援上树,手搭凉棚观察,只为寻个有人烟处。
从晌午行到日落,他渐渐离了那南海海岸,却连半点人烟也未曾见到——莫说是人烟了,就连个野兽都没有!
原来这云州绿海,竟还是片死海!
这一路上丘知鸿所闻动静,除了风吹树叶的哗啦声外,也只有偶尔间头顶的几声鸟鸣。
许是在寒鸦岭上待得久了、鸦叫听得多了,云州鸟雀的婉转歌声在他的耳中,竟还引得精神颇为振奋,渐渐地脚下甚至少了几分沉重。
直至天色近晚,丘知鸿正打算寻个地方先歇一歇脚时,他这才看见了一道烟尘。
虽然这烟雾较之寻常人家炊烟略有差异,但想来有烟之处便有人家,丘知鸿索性迈动了脚步,向着那烟雾之处疾行而去。
等丘知鸿到了地方时,太阳早已完全落下,仔细一看,原来那烟雾却不是炊烟,而是一棵正熊熊燃烧的巨木!
这一棵大树围有十丈,生的盘虬卧龙之势,只是却不知为何正被烈焰焚烧,表面尽是焦痕。
丘知鸿左顾右盼也不见人,便干脆上前去,掐个坎水诀,想要引水灭火。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坎水浇在了火上之时,却好似火上浇油一般,非但没能灭了这熊熊烈火,反而引得那烈焰猛然升腾而起,若非是丘知鸿反应得快些,恐怕眉毛头发都要被这火焰一燎而光了!
“好怪的火!”
丘知鸿见状,只得向后退了一步,不敢再贸然行事。
正惊愕间,一只三足黑色怪鸟从那树上展翅而下。
“你这厮是何人?从哪里来?”这怪鸟飞到了丘知鸿面前,口吐人言道,“怎么向我家里泼水?”
“我名为丘知鸿,自北境朔州而来。”丘知鸿闻言,向着他拱了拱手,“初来这云州大山,远远见得烟尘四起、云雾缭绕,近了才见这巨木熊熊燃烧,担忧这大火引燃了周围林木,故而才使个坎水法诀——却不想是你家宅。”
“朔州?那是何处?”听了他的言语,这怪鸟歪了歪脑袋,凑近了丘知鸿问道,“便是和这云州一般大的地方么?”
“朔州便是大燕十三州之一,论起大小,应是和云州仿佛。”
“那你就是外乡人了!”怪鸟先是点了点头,“那真是可惜了,家中奶奶却不许我们同外乡人多说些话,走吧走吧,须不是我赶客!”
言语之间,似乎还颇为可惜,倒像是想和丘知鸿攀谈一番的模样。
这怪鸟……怎么有点呆呢?
“既然你家奶奶不要你同外乡人说话,那我便问,你只是点头或摇头即可,也不算是同外乡人说话了,如何?”
丘知鸿只是尝试一下,却不妨这三足黑鸟听闻之后,将个脑袋点得如同是小鸡啄米一般。
“我曾读那云州博物志,说此处有树栖三足天鸦,是为金乌之属。”看着面露兴奋之色的三足黑鸟,丘知鸿首先求证对方的身份,“你便应是只金乌之属了,是也不是?”
那金乌果断点头,三只鸦足更是兴奋地扭来扭去,似乎颇为得意。
“可我听闻,那金乌应是栖于扶桑树上。”丘知鸿继续道,“这树木是扶桑么?”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戳到了那金乌的痛处,他颇有些不满地嘎了一声,然后便摇了摇头。
try{ggauto();} catch(ex){}
“既不是扶桑木,又燃着火焰,还是你家居所。”丘知鸿点了点头,“我看树上少有枝桠,这是不死甘木?”
金乌面上露出了“你小子还算识货”的表情,终于再次点头。
原来面前这三足黑鸟正是三足金乌,而他所栖的这棵巨木便是不死甘木。
这不死甘木也是云州神木之一,纵然水淹火焚、雷击风吹,只要不离云州土地,便可伫立不死。
金乌本栖在扶桑树上,但本地没有扶桑树,于是他便引燃了这不死木,做个“低配扶桑”,用以栖身。
而金乌精火即是那太阳精华,丘知鸿所引坎水纵有些阴寒属性,也灭不得金乌精火,故而水泼上去却似火上浇油模样。
弄清了其中原委,丘知鸿先是向这只金乌拱了拱手,然后便伸手指向了北边:“自此方向去,百里之内有人烟么?”
金乌摇头。
丘知鸿向着东西又各自问了一次,金乌却只是摇头。
按他的意思,这方圆百里之内都并无人烟?
丘知鸿将距离加到了二百里,那金乌还是依旧摇头——直至丘知鸿问到了五百里,指向了东边的时候,金乌才勉强点头。
从此处向东去,过五百里,才有人烟?
得出了这个答复的丘知鸿,终于对这云州荒僻有了些概念。
然而,就在他皱眉思索、规划行程之际,却见那金乌面上露出了几分急躁,似乎是有话想说,但却碍于自家奶奶留下的规矩,不好开口。
它想说什么?
自己方位都问遍了,南边是一片大海,而东西北三个方向上,他用摇头回应,没有人烟……
等等!
丘知鸿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只是问有没有人烟,却没有问有没有妖族聚集之地啊!
于是,他重新问起北方百里之内,有无群妖聚集之地。
结果这回那金乌忙不迭地开始点头,似乎正期待着丘知鸿向那边去。
“那厢所居,是你家奶奶么?”
金乌继续点头。
“还有颇多金乌之属?”
金乌摇头。
嗯?
金乌家的奶奶,却不是金乌?
“莫不是有梧桐树,栖息着凤凰?”
金乌面露骄傲神色,猛猛点头。
从此处向北,百里之内便有梧桐,栖息着凤凰?
眼见着面前金乌骄傲之余还隐隐有些期待,丘知鸿便开始大声“自言自语”了起来。
“既有凤凰,我自将前往拜会,只是这山路崎岖,往复难行,却不知有无引路助力。”
金乌闻言,当即挺起了胸膛,快速拍打起了羽翼,先是向天飞去、俯冲而下,直至将要一头撞在甘木上,才骤然止住了身形——看他行动,却是颇为善飞。
“金乌先生。”丘知鸿向他拱手施礼,“可否相助一二,引我去那梧桐之处,见一见那凤凰真身?”
没有丝毫迟疑,金乌继续点头。
……………………
经了一番波折,但丘知鸿还是寻到了个欲言而不能言的向导。
虽然分辨不清这金乌年纪,但从他的反应来看,应是年岁不大——他对丘知鸿满心好奇,却又对自家奶奶的叮嘱遵行得牢靠,说不和外乡人说话,就一个字都不说,顶多通过点头摇头的方式,间接沟通。
也亏得他涉世未深,很多情绪都露在了面上,却不用开口,丘知鸿就能猜中他几分心思。
“你欲知我为何从未来过此地,却知你种族习性?”
【金乌点头。】
“自是读书所得。”丘知鸿从书箧之中拿出了那本博物志,“云州博物志多有记载,是否要我读与你听?”
【金乌点头。】
“云州有踆乌,三足而立,栖扶桑木上,金乌鸣则天下之鸡皆鸣。”
【金乌嘎了一声,似乎有所不满。】
“云州博物志只是本小册子而已。”丘知鸿将书籍展示给了对方看,“薄薄一本,各色风物都只是稍有记载而已,一言自是难以详尽金乌喜好。”
听了丘知鸿的这番解释,那金乌只能勉强点头。
“莫说金乌,就算是凤凰之属,在这册上记载也少得可怜。”丘知鸿无奈翻页,“凤凰,丹鸟也,云州尝有所见,鸣于高冈,引百鸟和。”
金乌听了,终于露出了几分嫌弃模样,拍打着翅膀就飞到了前方引路。
一人一鸟行了数十里,金乌终于当着丘知鸿面前,向着北方仰头示意。
丘知鸿见状点头,转身爬到了棵大树上。
手搭凉棚看时,正瞧见群山之间,有一条玉带似的水流环绕,大河之畔,有一棵参天巨木。
这是一棵梧桐?
不,丘知鸿分明瞧见了一座由梧桐筑城的百鸟之城!
时值清晨,正是太阳初生之时,这巨木梧桐于那朝阳之下,竟隐隐有着瑞彩千条,翠绿色的枝叶密密地搭在一处,不留丝毫缝隙,恍若一面巍峨的城墙。
丘知鸿从未见过如此巨木,那枝桠交叠之处,竟处处自成一方乾坤。
便是那朔天观,也远不及这一棵树来的气派惊人!
丘知鸿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眯起双眼之时,虽然依旧看不真切那树上百鸟,却可模糊见到那群鸟起落不息的模样;虽然分不清何鸟在鸣,却听得那百鸟合唱而成一曲长歌。
就在丘知鸿心下震撼之时,一只毛色纯白、通体修长的巨鸟来了金乌面前。
“小鑫,小鑫,你怎带个人类来了这百鸟城?奶奶见了,恐怕又要数落你啦!”
“阿鸾却是不知,奶奶只叮嘱我莫要同外乡人说话,却未叫我不要同外乡人点头摇头,我未曾同他言语,奶奶又数落什么?”
听了金乌言语,白鸾似乎颇为无奈,她迟疑片刻,最终只得摇一摇头,抖一抖羽翼,化作了个白发白衣女子,立在了丘知鸿面前。
“这位公子,还请留步一二。”她先是做了个万福,随后才开口软软糯糯说道,“奶奶不愿见人。”
“这位仙子请了。”丘知鸿拱手回礼,“我名丘知鸿,北境朔州人士,此番前来,自是奉了朝廷旨意,行个封山敕水职责……”
“莫要说,莫要说!”听他这么一说,那白鸾连忙摇头摆手,示意丘知鸿快闭上嘴巴,“不说朝廷,奶奶或许还遣个同门带你出去,提了朝廷,她怕不是要将你浸了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