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正在淳于越家中做客。
说做客是一种好听的说法,其实是隐晦的向淳于越表达自己的遗愿:你已经老了,有些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来做吧。
他希望淳于越主动引退,引退之前,在着重推荐他一把。这样一来,儒生们就会认可他了。
本来吴敬想过几天再来的,但是最近有一些儒生不断地来催促自己,早日承担这个责任。
催促了几次之后,吴敬觉得,早日做决断也好。
这种事,早晚都要做,早一天就早一天吧。反正他也有点忍不住了。
于是,在一群儒生和博士们的簇拥下,吴敬来了。
他们到了之后,就很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但是淳于越始终不开这个口。
也不知道他是没听懂,还是假装没听懂。
吴敬耐着性子等了很久。
淳于越终于幽幽的说:“这几日,你利用咸阳日报,和谪仙倒是有来有往,斗得很热闹啊。”
吴敬应了一声:“振兴儒学,铲除邪道,乃吾辈的职责,义不容辞。”
淳于越淡淡的哦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来,盯着吴敬说道:“你与槐谷子的争斗,是真的为了振兴儒学呢?还是单纯的想要争名夺利呢?”
吴敬顿时脸色一变,有些着急的说道:“淳于博士,平白无故,你为何如此诋毁我?”
淳于越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诋毁你,只是觉得有些好奇罢了。”
“在我看来,咸阳日报所作的事,全都是意气之争,与儒学毫无关系。而且我也不相信槐谷子会赖账。”
“他商君别院之中,可以说金银堆成了山,有必要贪图百姓的这点金银吗?”
“如果你相信了那所谓刘季的说辞,说明你不够聪明,老夫怎能放心将你推举到儒学首领的位置上?”
“如果你不相信。可你却依然大肆宣扬此事,说明你心术不正,老夫就更加不能推举你了。”
这话说的很犀利,吴敬的脸顿时就挂不住了。
如果是以前,被淳于越批评几句,吴敬可能也就忍了。
但是现在不行啊,现在吴敬风头正盛,今天是被众人簇拥着来要权的。
众目睽睽之下,岂能丢这个人?
于是吴敬很强硬的怼回去了:“淳于博士,儒学领袖,有德者居之,并非博士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淳于越嗯了一声,慢条斯理的说道:“此言不错。反正公道自在人心,吴大人不如回到家中去,好好修身养性,”
“等有一天你的德行到了,自然可以做儒学首领,何须老夫推举?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吴敬咬了咬牙,对淳于越说道:“吴某自认为德行够做儒学首领了。但是淳于博士,也没必要霸者这个位子。德不配位,很危险啊。”
淳于越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是吗?老夫德不配位吗?”
吴敬指着淳于越的椅子:“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从蛮夷之地传过来的东西,并非老祖宗留下的。”
淳于越幽幽的说道:“老祖宗茹毛饮血,以树叶遮羞蔽体。吴大人怎么反倒穿起衣服来了呢?”
吴敬微微一愣。
他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和自己辩论的不是淳于越,而是槐谷子。
他晃了晃脑袋,打起精神说:“然而,听说博士近日频频出入商君别院,并且听槐谷子的什么哲学课。这不是背离了儒学之道吗?”
“一个不再信奉儒学的人,却要做儒学的首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周围的那些儒生和博士都纷纷点头。显然觉得吴敬的话说到点子上了。
淳于越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说道:“吴大人这话就错了,什么叫做信奉呢?”
“孔夫子,孟夫子,他们是贤人,但是我们也没必要将他们当成神灵来祭拜。一旦当成神灵,他们所说的话,就永远都是正确的了。”
“而孔孟二人,就当真永远是正确的吗?”
“孟子、荀子,显然发展了孔夫子的学说。如果孔夫子完美无缺,孟荀二人,又何必提出自己的观点呢?”
吴敬惊骇不已,他指着淳于越,手指都在颤抖:“你这些歪理邪说,你……你被谪仙蛊惑了。”
淳于越纳闷的看着他:“我被蛊惑了?我说的不对吗?”
吴敬想要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孔夫子的话,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正确的,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现在忽然有人告诉他,孔孟是错的,他倒不知道应该如何分辨了。
淳于越接着说道:“至于你说,我还是不是儒生。我当然是儒生了。”
“我在商君别院,确实听了一些哲学课。我去听,是因为谪仙说的有道理。更因为,我发现谪仙也是儒生。”
在场的人一片哗然。
谁不知道谪仙是依靠商贾治国的?谁不知道谪仙前阵子提出来个什么仙学。
淳于博士却说他是儒生?这该不会是老糊涂了吧?
淳于越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起初的时候,我也对谪仙有些不屑,觉得他做的事很荒唐,是在哗众取宠。”
“可是听了几次之后,我渐渐地能够找到共鸣了。我发现,原来谪仙所说的话,孔夫子早就已经说过了,孟夫子也已经说过了。”
“而谪仙,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解释了一遍而已。”
“他解释的角度很特别,有些人不认识,于是给他起了个仙学的名号。但是其实谪仙何时说过自己的学问是仙学了?”
在场的人都有点茫然:“是这么回事吗?他没有承认过吗?”
淳于越叹了口气,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来。记得谪仙刚刚入朝的时候,曾经屡次称自己为儒生。他不仅称自己为儒生,而且还主动做博士。”
“当时我以为他在胡闹,在故意给我难堪。现在想想,其实谪仙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的喜欢儒学,而且有独到的研究。如果他能将自己的观点完善一下,或许可以成为另一个儒家圣贤。”
吴敬一脸怀疑的看着淳于越,感觉这老家伙是不是被下药了?怎么忽然这么吹捧槐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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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儒生和博士纷纷说道:“既然淳于博士如此推崇谪仙,那么谪仙的仙学,具体是怎么继承儒学的呢?”
淳于越叹了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在场的人:“你们与谪仙论战了那么长时间,但是一直在自说自话,对他的仙学好像不甚了解啊。”
这些博士和儒生都没说话。
他们确实不了解,而且是不屑于了解。在他们看来,谪仙那一套简直就是歪理邪说,多看一眼都脏眼睛。
淳于越从桌上拿起来一本书,递给他们:“这是我最近总结的一些心得,你们可以拿回去看看。”
吴敬把书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就是四个大字:知行合一。
他随手把书合上了,对淳于越说道:“我们今日来,不是来讨论谪仙的,是来讨论儒学的。”
“近日一来,淳于博士一直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儒学越来越式微了。而我在外面积极奔走,力挽狂澜。我觉得,博士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淳于越苦笑了一声:“你当真以为你在力挽狂澜吗?”
吴敬说道:“这个自然。”
淳于越叹了口气:“罢了,等你当真力挽狂澜的时候,再来找老夫吧,到那时候,老夫自然把位子让给你。”
“老夫会告老还乡,然后在陛下面前举荐你。”
吴敬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相当于一下干掉了两个朝臣啊。
一个槐谷子,一个淳于越,自己的威望还不是一飞冲天?
到那时候,就和丞相王绾,廷尉李斯谈笑风生了?
吴敬想到这里,忍不住在淳于越的书房房中,嘿嘿的傻笑起来了。
最近吴敬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总是喜欢幻想,脑海中天天都在演连续剧……
这时候,有个伙计悄悄地走了进来,先向此地的主人,淳于博士行了一礼,然后又凑到吴敬耳边:“大人,有大秦日报的消息。”
吴敬咳嗽了一声,朗声说道:“老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何必这样鬼鬼祟祟?”
吴敬倒也不是真的光明磊落,他只是觉得自己赢定了。因此……当中说出来比较有光彩。
伙计只要用正常的声音说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吴敬心里咯噔一声。
他有点后悔让伙计大声说了。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咳嗽了一声,尽量镇定的说道:“什么大事不好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有什么不好的?”
伙计只好说道:“是。咱们咸阳日报的两个记者,被查出来勾结饭馆的伙计,设下圈套,专门坑害外地人。”
“此事已经刊登在了大秦日报上面,证据十分详细。有不少被坑骗过得人纷纷作证。并且已经闹到官府。”
“这两个记者被抓了,现在街上的百姓对我们破口大骂,报纸的声誉一落千丈。”
“现在有不少人认为,我们之前采访雍齿的内容,都是胡编乱造出来的。甚至有一伙人聚集在报社门口,要我们退钱。”
吴敬脸色涨红:“退钱?退什么钱?”
伙计小声说道:“退买报纸的钱。”
吴敬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淳于越悠悠的说道:“吴大人,你好像遇到了一点麻烦啊。老夫就不留你了,你回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吴敬向淳于越抱了抱拳,灰溜溜的走了。
而剩下的儒生和博士也没脸再呆下去了,他们纷纷离开了。
这一次,本来是为了逼淳于越就范的,谁知道居然闹出来这种事,丢了个大人。
每人都在心中把那两个记者骂了几百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坏了大事啊。
吴敬黑着脸从淳于府中走了出来。
他刚刚走下台阶,就感觉眼睛一闪。
他抬头,看见前面架着照相机,有两个人正在给自己照相。
办报纸的人都很敏感,吴敬立刻冲上去,对着那两个人说道:“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这两个人不紧不慢的说道:“回,大人的话,我们在照相。”
吴敬勃然大怒:“谁让你们照相的?朝廷早就有规定,拍人的时候,需要对方同意才行。”
那两个照相的人互相看了看,慢条斯理的说道:“我们是商君别院的匠户。”
吴敬哈哈大笑:“商君别院又如何?别人不敢得罪,老夫却敢得罪。来人啊,给我打。”
很快,有两个家丁冲上来,要打这两个人。
这时候,不远处有人悠悠的说道:“吴大人,我大秦律法,可是禁止私斗啊。”
吴敬听到这声音之后,心里一颤,他扭过头来,看见李信正抱着胳膊走过来。
吴敬说道:“原来是李大将军,好巧啊。”
李信呵呵的说:“不巧,本将军是专程赶来的,就是为了等着吴大人。”
吴敬有些心虚的说道:“等着我做什么?”
李信说道:“我听人说,有一伙人,欺负到我阿姊家来了。我能不管吗?”
吴敬:“……”
你阿姊都死了多少年了?这话你也好意思说?
吴敬干咳了一声,说道:“我们来找淳于博士说一些事情,并没有做什么。”
李信哦了一声:“是吗?我怎么听说,你们要逼他告老还乡呢?”
吴敬说道:“这个……我们怎么逼的了?淳于博士是去是留,全看他自己,我们如何能帮他拿主意?”
李信呵呵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啊,那就最好了。不过……我已经拍了照片了,明天打算登报,就说儒生在闹分裂,拉山头。”
吴敬:“……”
李信幽幽的说:“放心,我已经采访过淳于府中的下人了,你们说的话,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报纸是不会乱编的。”
吴敬苦着脸问道:“李大将军到底想怎么样?”
李信搓了搓手:“上次打了很多老臣的耳光,之后就落下个病根,不打耳光就手痒。如果吴大人能帮我一个小忙的话,咱们一切好说。”
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