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大海中的海上人工创造的巨型建筑,曾母暗沙人工都市区的几乎每一片海岸都有自己的用途。这其中,靠西北侧的那小一片海岸却既没有成为忙碌的港口,也没有成为休闲度假的海滩。
但那块似乎没有进行任何集中建设的海岸,却是曾母暗沙人工都市区的三大交通枢纽之一。
如今,中苏南海大学附属高中曾母暗沙校区的三年级学生摩耶·克玛尔·贝格(MayaQamarBaig)正踩着动力滑板往那里赶。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甚至相反,她是这里的常客。说得更明确一些,她接的委托中有四分之一来自于这里。
经过一个转角,视野突然开阔起来。作为海上人工建筑固有的中间地势高于四周的特性,那边海岸连同外侧的大海非常清晰地印入眼帘。
相对平坦的建筑群中,有一座高耸的航空管制塔台格外显眼。但除了塔台周边密密麻麻的停机坪能够展示它的功用之外,却根本看不见机场跑道的存在。
将纤薄的头纱在肩膀上固定以防被海风吹走,往嘴里塞进一根棒棒糖,摩耶让动力滑板开始加速。经过垃圾桶的时候,顺手将糖纸扔进垃圾桶,整个过程一点减速都没有。
到达管制区域时,摩耶随手与警卫打了个招呼,径直从停机坪的飞机之间穿过。
她的目标并不是这里,而仅仅只是抄个近路。本来这确实是不允许的,但正如前面所说,摩耶本人正是这座特殊机场的“外援”。
一旦穿过停着密密麻麻的轻型飞机的停机坪,这座机场的特殊性就会以最直接的方式引入眼帘。
头顶上,超过两位数的“缆绳”分割着天空,向着远处的大海不断延伸出去,并在远方不断分支。就像一张伞形的大网,将外海笼盖在其下。
时不时地,挂在这些“缆绳”上的轻型飞机从头顶掠过。有些减速滑向海岸,有些则加速驶向大海。
这就是这座没有跑道的机场的真面目,全球规模第二大的布罗迪系统所在地。
20世纪初对于无跑道航空起降的实验与狂想,如今在材料学革命与自动控制与驾驶系统的成熟下成为了现实。
虽然只限轻型机起降,但这毫无疑问就是全球第二大的机场(第一是渚碧礁人工都市区的布罗迪机场)。
可既然摩耶的目的地不是机场,那又是哪里呢?
布罗迪系统的本质,是以绳桩拉起的绳网。因此其甚至可以在海上铺设,完全不用占据地面的空间。
但这样一来就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架设绳桩的海域要面对任何一艘船都有可能撞击绳桩的危险。所以,布罗迪系统架设的海域通常并不允许船只自主通行。
这就会带来一个情况,那就是这片海岸本身成为了鸡肋。除了仅有的只能停泊小船的码头泊位,这片海岸没有任何功用。于是,就形成了现在这一同样堪称奇妙的场景。
在海岸边上,停着一排排下了死锚的船只。这就是曾母暗沙人工都市区的著名场景——船屋社区。
是的。这其实是一个以废弃船只沿海岸固定后改造而成的住宅区。
形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多样的。但作为建在海上的人工都市区,那让人难以接受的房价肯定是其中之一。在纳入公安管理的情况下,租用一个停泊位置+购买一艘废弃小船的成本无疑要远小于直接购置房屋。加上这片海岸本就由于作为布罗迪系统的所在地无法善加利用,就自然而言地造成了这种情况。
摩耶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个社区中的一艘船屋。
出于对于个性的考量,社区的每一艘船屋都会被其主人精心装饰。但这里面,却有一艘与众不同。
因为这艘可能是根据渔船改造而来的白色船屋,完全保留了其原本的样貌,没有一丝一毫的修饰。
摩耶在这艘船的栈桥边停下,将动力滑板收入手环中,按下门铃。
就像是屋主一直在等候着摩耶一般,门在她按下门铃的同时就打开了。
摩耶皱了皱眉头,从栈桥登上甲板。
在这里的船屋中,甲板无疑是屋主的重点装饰目标。有些船屋的甲板是儿童乐园,有些甚至直接被改造成温室。
但这艘船,却依旧是什么都没有。除了干净到不可思议,什么都没有。
在色彩斑斓的船屋社区,似乎只有它格格不入。
方形弧角的水密舱门上,手轮默默地旋转起来。两圈过后,舱门向后退去,露出了一位纯白色的少女的身影。
“劳烦你了,摩耶学姐。”
这个少女多少有些奇怪,虽然从说话语气到站姿一举一动都是女孩子的样子,却穿着男生的校服。
不过,她的外貌倒是丝毫没有因为男生化的衣着而有任何失色。
(现在仔细来看,这孩子真是漂亮。)
被她带进船舱的摩耶偷偷打量着她。
据说是色素缺乏症的缘故,她的头发呈现不正常的银白色,眼睛也是色素缺乏的红色,甚至连修长的睫毛都是银白色的。实在是充满着一种微妙的虚幻感。
而且很神奇的是,虽然头发和眼睛都缺少色素,她的皮肤却没有呈现出一般色素缺乏症会出现的不正常的粉白,反而如同上好的象牙般呈现出一种健康温润的洁白色。这让这个孩子又仿佛不是那么虚无缥缈,是切实存在的真真正正的凡人。
虽然就外貌而言,她身上的各种特征单拿出来都与普通人有着不小的区别,但集中在一起,却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不协调之处。
(如果她换回女装,大概不会比北校的调月姐妹得分低吧。)
摩耶自顾自地在心底给少女打分。
跟着她走入船舱,摩耶又一次轻轻吸了口气。
作为客厅的船舱内空间并不小,但却一片空旷。常见家具、电器等等等等,几乎一无所有。只有一个简单的电磁炉和一个普通的半导体冰箱,以及正中摆放着一张老旧的白色方桌和两张廉价的塑料白椅。
船舱内也没有进行任何的装修,就只有船体改造后的底色,也就是与船相同的白色。整个客厅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惨白。
联想到调月的姐姐对她的描述,这孩子确实有些不正常。
“托丽卡·瑟鲁……”
“学姐,不用称呼我的父名。我们之间可以自然一些,不用那么拘谨。”
其实在与调月的姐姐聊过后,摩耶自己也去调查了这孩子的信息。然后,发现了一些非常不对头的信息。
(就算“风不会永远往海员希望的方向吹”,可这孩子的遭遇也太过分了吧。)
根据查到的资料,这孩子诞生在一个标准的科学家家庭,她的父亲的学术成果,就是这一年间引发运输储藏领域的重大革命的以储能设备储藏物体的技术的理论。也许是因为家庭教育足够好,她本人甚至还是她父亲的学术论文的共同作者。
无论怎么看,这本来都应该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孩。可是……
“学姐?”
“嗯,不好意思。我有些发呆了。”
“学姐不用太拘谨。从我的姓氏来看,说不定我们的祖上还有些渊源呢。”
“也许吧。”对于托丽卡明显的示好,摩耶有些不置可否,她知道这种可能性只存在于理论上。“我来给你送修好的咖啡机了。”
摩耶从手环中取出修好的咖啡机放到桌上。结果,她自己不由愣住了。
她修咖啡机时,选择了白色的漆。这本来是很适合女孩子的配色,但在这个纯白到近乎荒芜的房间里,却显得极其怪异。
“非常感谢。学姐是需要维护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吧?请随我来。”
很显然,托丽卡并不打算过多地闲聊。又或者,是她下意识地在回避与人过多交流?
在她的带领下,摩耶跟着她走向下层船舱。
那是一间同样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的房间。房间的正中,三个弧形带向外延伸的线条的金属条铺在地上。
“学姐,请把‘加工中心’放在中间。”
“嗯。”
听从她的建议,摩耶将自己的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从手环中取出,放在那三个弧形金属条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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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被不可视的光束缚了一般,摩耶的“加工中心”被固定在了半空中。这个场景,让摩耶一时愣住。因为这实在是太有既视感了。
事实上她的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本身,也是以类似的方式对材料进行加工组装的。这种奇妙的相似性,让她不由往前走了一步。
“学姐!不可以靠近!”
一直以来以非常淡然的语气说话的托丽卡突然拉高了声线,并且强行拉住了她。
“咦?怎么了?”
“太靠近的话会死的!”托丽卡警告道,“那其实是‘绞肉机’啊。”
“什么?”
摩耶不禁连续后退了两步。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能致命的错误。
“……果然,学姐其实知道呢。”
恢复了淡然声线的托丽卡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一股寒意从摩耶的心底油然而生。
这是一个她始终隐藏着的秘密。
因为过去某个经历,她知道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的一切真相,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绞肉机”……
(糟了!)
她慢慢转过头去,托丽卡如人偶般无机质的红宝石般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自己太大意了。不该这么轻易就把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交出去的。
但是,现在托丽卡手上也没有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所以……
就在摩耶激活体内的纳米极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时——
托丽卡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是这个有如普通少女的举动,让变得紧张的气氛瞬间松弛了下来。
“学姐太紧张了。这确实是个秘密,但没有那么严重。虽然不知道在巴基斯坦是怎样的,但在这个国家知道这个秘密不会被怎么样的。当然,这毕竟是保密等级很高的机密,不要对外泄露是真的。”
“啊……是这样吗?”
“嗯。学姐,我也告诉你一个相关的秘密吧。”托丽卡让开身体,让正在运作的“绞肉机”完全展现在摩耶眼前,“所谓的‘绞肉机’和‘献祭’,一直以来都只是当年的误解。”
“哎?是误解吗?可是当年不是切实发生过这种事吗?”
“对,没错。只是理解的方向出了严重的问题。所谓的绞肉机,其实本质上就是一台‘金球’创造出的用以维护修理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的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本身并不是什么危险与邪恶的东西。”
“啊?但那些死去的人……”
“是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发生的不幸的事故。”托丽卡说,“所谓的‘献祭一个人’以取悦‘绞肉机’,其本质是运作中的维护修理装置卷进了异物,装置进行停机自检,因此第二个人就能够接近‘金球’。这个过程,在当年被严重地误解了。本质上,这其实是一个现代工业机械几乎都具备的安全模式。只不过在那个年代,没有人往这方面想罢了。当然,运作中的维护修理装置依旧是危险的。但在工业领域,启动中的机械本就是如此危险。”
摩耶不禁睁大了眼睛。托丽卡揭示的这个秘密从工业角度上来说非常合理,但却完全颠覆了她以前对于“绞肉机”的全部认知。
“其实这个‘秘密’对于很多知情者而言压根就不是秘密。事实上,学姐也应该猜到了吧。学姐你的‘加工中心’,本身就是当年对于‘绞肉机’的复制。在杨-米尔斯规范场标准变换运算确定后,我们复制了大量当年‘金球’创造出的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学姐你所拥有的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摩耶忽然意识到,为什么托丽卡叫自己送咖啡机过来了。
她是在给自己交底,告诉自己她手上持有自己的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的原型。
“既然如此,你其实压根不用找我修咖啡机吧?”
托丽卡摇了摇头。
“学姐你错了。‘绞肉机’或者说‘虚时投影装置’只能对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生效,对于普通的设备只能够将其撕成碎片。虽然你的‘加工中心’是仿制‘虚时投影装置’的产物,但在泛用性上是远远胜过原型的。当然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工业母机通常也只具有加工零件这一种功能。”
听她如此说,摩耶轻轻舒了口气。
“就算如此,你的希尔伯特空间投影装置也是最珍贵的那一类了。”
“是呢,虽然能把事情做的很好,却只能做一件事。就和我一样。”
摩耶又一次愣住。她眼前的托丽卡,似乎又一次回到了之前那种近乎无机质的美丽。
(不对啊,这孩子平时一直是这种状态吗?)
托丽卡先前的坦诚确实让两人之间亲近了不少,看得出来她在尽力尝试与自己打好关系。但很明显,她知道该做什么,却总是没有办法始终保持与他人亲近的态度。
这瞬间,摩耶理解了。
托丽卡这个孩子,根本完全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与表现面对其他人。她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有尽量对他人坦诚。除此之外,她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做才人获得别人的好感。她仅仅只是纯粹的,从理论上去理解应该怎么和人相处。因此除了理论上该做的那些事,她的所有表现都充满这一种无机质感。
摩耶忽然想起,自己查到的关于这个女孩的资料。
在这个学期之前,这孩子一直都没有上过学,她的世界就是由她的父母搭建的。然后……
一年前至今都未能破案的那次会议失踪事件,她的双亲就是其中之一。她的双亲,至今都下落不明。
并且,在他们一家参加学术会议时,她的祖国发生了一场地震。她原本居住的村子整个沉入了湖底……
听老师说,她之所以选择入学仅仅只是因为这是父亲曾经上过的学校。如果父亲回来,能够在这里找到自己。
至此摩耶终于理解了,理解了为什么调月的姐姐不建议把这孩子卷进南北校的竞争中去。
交流会议什么的,对于这孩子来说根本就不适合参加。因为她就是在一次父亲参加的会议后失去自己原本拥有的一切的。
不能让这孩子重温那一幕。
想到这里,摩耶再次回看托丽卡的脸。
没有生动的表情,依旧只是如同人偶一般无机质的感觉。就和这艘船屋一样,空洞到什么都没有一般。
片刻之后,“绞肉机”——不,应该说是“虚时投影装置”——停止了运作。“加工中心”也以稳定的速度降落到地面上。
“好了,摩耶学姐。”
“……”
“学姐?”
“嗯,我知道了。托丽卡,我可以试一下吗?”
“当然可以。”
“那我就还是借用一下那台咖啡机吧。”
“?”
托丽卡微微歪头,似乎有些不理解摩耶想做什么。摩耶带着她回到客厅,将“加工中心”展开。
(无论如何,至少让这孩子的生活中增加一些色彩。)
Ariete咖啡机再次在加工中心中脱漆,白色的漆面化为粉末被回收。
(记得白枝的建议是蓝青色与白色?折中一下吧。)
再度覆盖咖啡机之上的漆层,呈现出知更鸟蛋一般的淡蓝色。
(虽然作为一台老式工业风咖啡机而言显得有些活泼,但让其成为这个白得虚无的房间中仅有的一抹温柔的颜色,对这孩子才更好一些吧。)
“嗯,果然还是这样更好一些。”
(以后和同学们说一下,给她带一些更有生活气息的家具和家电过来,有机会的话帮她布置一下家装。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直这个样子。)
“?”
在依旧表现得不明所以的托丽卡面前,摩耶伸手轻轻抚摸她银白色的头发。如银般的发丝从指尖滑走,就像是这孩子给人的印象一样。
仿佛稍不注意,就会从世上消失一般。
(愿你能够如知更鸟破壳般,摆脱那过去的“壳”。愿主怜悯于你。)
摩耶默默在心底为她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