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并非只有范纯仁觉得拘束,赵旸也很不自在。
他拱手对留于殿内伺候的几名宦官道:“有劳几位,几位且去歇息吧,这里留我与范兄即可。”
但很可惜,他能使唤王中正等人,却无法命令这座福宁殿的宦官,后者忙道:“我等接到命令,在此伺候小郎君与范衙内用宴,未有命令,不敢懈怠,更不敢离去,请小郎君见谅,万万莫要为难我等。”
好嘛,不让伺候反而成为难了。
赵旸看了一眼范纯仁,无奈道:“我就说放不开吧……来,我先敬范兄一杯。”
范纯仁挤出几丝笑容,虽说认可赵旸的话,却不敢乱说什么,赶忙举起酒盅,不曾想手一抖,盅内的酒水竟洒到了桌上。
见他羞愧难当,赵旸宽慰道:“今日这顿酒,我估计是喝不尽兴了,待来日我能出宫了,再与范兄痛痛快快喝一顿。”
“介时希望由在下做东。”范纯仁感激道。
二人对饮了几杯,范纯仁渐渐也褪去了几分拘束,他看了眼在旁伺候的宦官,轻声道:“小郎君……”
赵旸抬手打断道:“范兄叫我名字即可。”
“这个……”范纯仁为难地摇摇头。
他看得出来,不知什么原因,眼前这位小郎君对他们父子很热情,考虑到双方的岁数,彼此以贤兄贤弟称呼也没什么,可眼见连官家寝宫内的宦官都敬称眼前这位为小郎君,他又岂好直呼名讳?
面对希望他直呼名讳的赵旸,他只好以岔开话题作为委婉的回应:“之前小郎君说有事与在下商量,不知是何事?若力所能及,在下绝不推诿。”
见范纯仁再次称呼他为小郎君,赵旸也不好再勉强,毕竟二人确实还没多少交情,他想了想道:“是这样的,得官家允许,我准备在工部隶下新设一个‘技术部’,旨在提高我大宋的技术,眼下此部草创,正缺人才,若是范兄能贡献才智,助我一臂之力,我感激不尽。……当然,我知道范兄此次是为会试而来,介时一切以范兄会试为重。”
范纯仁听了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眼前这位小郎君是受官家宠爱才得了工部员外郎的文职,没想到居然还真的管事?
若是旁人邀请,他未必有这个闲心,但眼前这位,他却不好回绝,再加上赵旸诚意满满,他想了想便答应道:“若小郎君觉得在下尚有几分才智,在下愿意献绵薄之力。……至于会试,在下此次进京只是想试试才识,并未想过出仕,中与不中,并无大碍。”
“怎么能这么说呢。”赵旸刚伸手要去拿桌上的酒壶为范纯仁倒酒,在旁伺候的宦官忙为二人斟满。
他无奈地看向范纯仁,正好范纯仁也回以目光,视线接触,二人默契地笑了笑。
在官家的寝宫用宴,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压力。
二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聊的主要是汴京以及范氏在两浙路的族乡。
其实范纯仁很好奇赵旸究竟来自何处,但赵旸不提,他也不好多问,为了使气氛不冷场,他只能主动讲述起两浙路那一带的景色。
赵旸则静静地听着。
直到范纯仁提到一些当地有名的景致时,他终于看出了几分端倪,忍不住问道:“小郎君莫非也是两浙路一带人士?”
没错,在一千年之后……
他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
范纯仁顿时就明白了,再次确认此事可能不方便透露,遂岔开话题,聊起了汴京的繁华。
当提到汴京热闹的夜市时,赵旸露出了向往之色。
他大概暂时没有机会去见识汴京的夜市。
不知聊了多久,忽然殿外传入声响:“官家……”
二人转头一瞧,便见赵祯带着王守规等人走入殿内。
范纯仁连忙起身,赵旸也相继站了起来,拱手拜道:“官家。”
“唔。”
赵祯微一点头,走近方桌瞥了一眼桌上的酒菜,轻哼道:“你等倒是舒心……”
范纯仁心中惶惶,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连忙向官家告罪,没想到赵祯微微一摆手道:“与纯仁无关。”
那就是和我有关咯?
赵旸一挑眉,叫屈道:“我又做什么了?”
“做什么?”
赵祯睨了赵旸一眼,见王守规将一把凳子搬到桌旁,便坐了下来,冷哼道:“王都知,你告诉他。”
“是。”王守规躬身领命,先是挥手示意福宁殿的宦官退下,随后才对赵旸解释道:“小郎君不知,今日王拱辰王直学士与一干台谏递上札子,弹劾……”
“弹劾我?”
“不不。”王守规摇头道:“非是弹劾小郎君,而是弹劾陈相公。”
“陈相公?陈执中?”原本有些懊恼的赵旸闻言一愣,疑惑道:“他们弹劾陈执中做什么?”
范纯仁站在一旁,惊讶地见赵旸直呼当朝首相的名讳,更惊讶于官家居然对此毫无反应。
在他困惑的注视下,赵祯沉声道:“王拱辰引以谏官蔡襄、孙甫昔日之言,言陈相公不学少文、非宰相器,任以政事、天下不幸。今窃居高位而无建树,上不能佐朕明辨奸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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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说我呢,对吧?”赵旸眉头一挑打断道。
赵祯瞪了他一眼,继续道:“除了王拱辰,另有诸台谏上谏,轻些的言陈相公才不配位,重些的言陈相公昏暗无用……”
“这么狠?”赵旸啧啧出声。
“还不是你干的好事!”赵祯斥道。
此时赵旸也回过味来了,知道是那日陈执中御前失仪出了个大丑,因此今日被群起而攻之。
这就是政治,不奇怪。
但赵祯将这事怪在他头上,那他就不能接受了。
他没好气地反驳道:“官家这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明明那日还夸过我来着……”
“住口!”赵祯颇有些羞恼。
“是是。”赵旸敷衍般点点头,随即又道:“我听官家转述半天,也没听到有人切实指出陈执中在任上的过错,尽是些恶意中伤、诽谤诋毁,就为了这几句谗言,官家就要将其免职?”
这位小郎君果真是忠义正直之人啊……
在旁的范纯仁看了一眼赵旸,心中十分认同后者的观点,可惜他没资格出声表示赞同。
与此同时,赵祯睨了赵旸一眼,淡淡道:“朕还未做出决定,不过……”
“不过什么?”赵旸疑惑道。
赵祯语气莫名道:“据人禀报,自那日之后,陈相公便卧病在府,昨日更是托人呈上辞表……”
“病了?哦哦,心病。”赵旸没心没肺地笑道。
“你还敢笑?”赵祯瞪眼道。
“不笑不笑。”赵旸当即收敛笑容做严肃状,正色对赵祯道:“我……咳,臣大概听明白了,容臣为官家梳理一下此事……”
见赵旸自称臣,且一脸严肃,赵祯感觉意外之余也觉得有点意思,点头道:“你说。”
只见赵旸拱拱手,似笑非笑道:“官家是想换掉一位在任上并无大过,只是性格偏软弱、又无甚主见、一切唯官家马首是瞻的首相,换上一位年富力强,有能力、有主见、有想法的首相……是这个意思吧?”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
王守规揣着手低头瞧着地砖,范纯仁在略一思索后面露惊色,而赵祯则是深深看了一眼赵旸。
良久,赵祯和颜悦色道:“赵旸,你的意思是,朕不应单凭诸谏官一面之词便罢免陈相公?”
一听赵祯语气,赵旸就知道这位仁宗被他说服了,点头道:“并无过错,我认为不应罢免。”
“唔。”
赵祯点点头,随即又皱眉道:“然陈相公得了心病,卧病在家,耽误了政事,这可如何是好呀?”
“听到了听到了。”赵旸连连点头。
赵祯一愣:“你听到什么?”
“听到了官家心中打响的盘算珠子。”赵旸拱拱手无语道:“我这就去登门致歉,替陈相公医治心病,保准药到病除,叫他对官家感激涕零。”
赵祯为之失笑,又故意道:“你愿意?”
“不是你让我去的么?”赵旸撇撇嘴,一见赵祯瞪眼,当即又改口,义正言辞道:“忠君为国,何惜颜面?”
赵祯这才满意,转头谓王守规道:“知会御药院,叫人取些补药与这小子同去。”
“是。”王守规忍着笑应道。
从旁,范纯仁也憋地难受,他从未听说过有人敢对官家如此嬉皮笑脸。
但不能否认,这种交流方式十分有趣,连带着官家那原本威严的形象,也变得稍稍和蔼可亲起来。
可惜他没这个胆量。
午后,应赵祯之命,御药院派了一名上御药供奉及几名御药院药童来到垂拱殿外。
这上御药供奉的品秩可不低,视同内殿崇班官阶,别看与赵旸的工部司员外郎同品级,但在常人眼里远高于同品文职。
不过就连总掌入内内侍省的王守规都对赵旸客客气气,这位姓严的上御药供奉自然也不敢托大,得王守规叮嘱后,待赵旸也是恭恭敬敬。
在前往宫门的途中,范纯仁低声对赵旸道:“小郎君此次替陈相公说情,或会得罪文相公。”
“谁?”赵旸一头雾水。
瞧瞧左右,范纯仁低声提醒道:“此次若陈相公被罢黜,按照惯例当由现今担任末相的文彦博、文相公递进。”
“哦。”赵旸恍然之余,脸上露出几丝古怪的表情。
文彦博?
就是那个“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的文彦博?
“得罪就得罪咯,那也没办法。”他耸耸肩道。
见赵旸如此洒脱,范纯仁暗暗钦佩之余,也愈发感激。
毕竟据他所知,陈执中“御前失仪”那日,正好与官家下旨召他父亲范仲淹回京之日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