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刚朦朦亮,原野就被冻醒了。
曰本关中的冬季,你说冷吧,五六度的温度它很难冻死人,但你说不冷吧,这温度也绝对不能让人类觉得舒适,特别是夜间盖着衣服睡觉的时候。
在中古世代的曰本,竟然连睡觉都是种煎熬。
原野怀念着棉被、暖气和空调爬起身,检查了一下孟子奇的状态,发现他的情况依旧如前,还在继续昏睡,深感失望,但也没办法,只能继续等待。
而他刚弄出点动静,土间的稻草帘子就被掀起一角,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弥生往里瞧了一眼便低头恭敬问道:“野原大人,您现在就要起身吗?”
原野没想到这小姑娘竟然早早就在门口等着,有些吃惊,赶紧应了一声。
弥生直接将稻草帘子卷起来挂到门框上方,又端来了热水和木棉巾,浸湿拧干,打算帮他擦脸擦手。
“我自己来就好。”原野有些不习惯了,赶紧拒绝。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哪怕还是个小孩子时都是自己洗脸刷牙的,还真没有过多少这种经历。毕竟他父亲是个烂酒鬼,不管他不说,还经常喝醉了打他骂他,而他母亲据说早早就跟人跑了,他连印象都没有——他的整个童年时期大多是在大伯家和孟子奇家度过的,从小就比较独立,有自主能力后,还真没人帮他洗过脸。
弥生有些犹豫,觉得和她母亲所教不同,却也不敢强行帮忙。
原野也不管她,自己洗完脸,还给孟子奇仔细擦了擦头脸脖颈,再取回自己的外套,把速干衣给他盖上。等他一忙完,弥生赶紧抢着去倒水,这个原野倒没阻止,摸出一粒洁齿胶代替刷牙——这一瓶也就能顶一个多月,回头还要考虑怎么保持牙齿健康的问题,这年头可没地方找牙医。
他心里思索着又去穿鞋,顺便把登山包背到了身上,弥生回来一看,惊讶道:“野原大人,早饭马上要好了,您这是要……”
“早饭不急,我出去走走。”
“啊,这个……”
弥生有些莫名其妙,却也不敢阻止,想了想小心地跟在他后面。原野无所谓,径直出了村子,过桥后沿着小田井川往山的方向走去。
三十分钟后,他就站到了山脊上,重新望向伊势群山。山间偶有淡淡氤氲弥漫,但离他当初遇到的浓密山雾还差得很远很远,当时他连三尺之外都看不清。
“野原大人,您这是要进山吗?”弥生依旧跟在他身后,有些担忧地问道,“深山里有熊、山鲸和狼,您自己可以吗?”
山鲸就是野猪,当初曰本天皇禁食肉食,主要禁的是四足动物,导致家猪在曰本都养绝种了,野猪也被迫改名换姓,成为一种鱼类——当时曰本人认为鲸鱼是鱼类。
类似的还有兔子,兔子成为一种鸟,大耳朵就是翅膀,哪怕到现代,曰本兔子也是按“羽”论数量。
其中平安时代的阴阳师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导致曰本人以进食兽肉为不洁(类比为吃尸体,阴阳道认为尸体不洁,神社都不肯建墓地,丧事一直是和尚们在办),使曰本民间不吃兽肉成为一种习俗,延续近千年,这也导致曰本古世代和中古世代的人普遍营养不良,一眼望去,一地一米四。
当然,这只是习俗,人饿极了什么都吃,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不吃肉,尤其是武士阶层,他们是吃肉的,甚至把肉当成一种药品补品。
所以,曰本武士阶层和平民在身高和体重方面有着显著的差距,有不少“高人”——身高能有一米七在曰本就算“高人”了,原野赤脚一米七九的身高,放在曰本绝对是“高人”中的“高人”,绝对的身高巅峰梯队。
不过这不关原野的事,他才不管曰本人矮不矮,眼见山里没有起雾的迹象,转身就又往山下走,嘴上对弥生说道:“不用担心,我不进山,就是出来走走。”
弥生的身高才一米出头,迈着两根小短腿一路小跑跟他上山,气还没喘匀呢,结果原野在山脊上站了两分钟又要下山,一时越发莫明其妙,甚至有些头晕眼花——营养不良造成的。
但她也没办法,只能又跟在他屁股后面回去。
原野没看到山雾再起倒没怎么失望,他只有抱有万一的希望来瞧一眼,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如果山雾重起,他马上回去抗着傻儿子进山,赌一赌能不能回现代,但现在没起雾,那就开始执行生存计划!
等走到了日比津村附近,他看到了昨晚天黑没看清的环境。
村子围着一圈粗木栅栏,一角还有一座简陋的木制望楼,村子周围则是大量田地,靠近小田井川的比较整齐,越往丘陵方向去的越零碎。
这会儿是冬末,水田基本是枯水状态,里面布满谷桩(收割稻子剩下的那一小截),也不知道是冬水田技术没传到这里,还是这里不适合这种农业技术。
田边还有一排排的竹架子,上面挂着不少稻草束。
这些也是重要的生产资料,想来是秋天收割稻子后,稻草就被挂在这里风干,随用随取,不用担心腐烂发霉。
这也是来年牛、马等牲畜的主要饲料,制俵(一种装粮食的草编容器,也叫草包)、修补房屋、制作火把也都能用得着。
原野看着看着来了兴趣,向弥生问道:“村子有多少田?”
弥生马上答道:“有田78町2段。”
原野愣了愣,一时不太习惯室町时代的各种单位:5平方尺为1步(高句丽尺),360步为1段(6×60或12×30,也因形状称为1条),10段为1町,1平方町为1坪,6坪为1里。
这是当初曰本以唐朝均田制为蓝本,实行班田制时确定的土地面积单位,也叫条里制,基本沿用到室町时代末期,中间有过几次改动,换过几次名字,但总体差别不大。
原野在心里默算了一会儿,觉得面积有点小,感觉养活不了村里那么多人。
弥生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又小心翼翼补充道:“大人,村里还有畠310多町,园140多町。”
原野反应过来了,这时候在曰本“田”单指水田,旱田被称为“畠”,非粮食种植地则是“园”。
其中田还要细分为上上、上、中、下之类的等级,收成能相差一倍以上。畠也有类似等级,但还包括抛荒地和休耕地,而园、宅则是班田制的残留,宅就是住宅地,园是用来种桑、麻(芝麻、胡麻、荏麻、汉麻等)、棉、漆、竹、蓝草(各类染料统称)等经济作物的土地。
原野也无心深究曰本中古世代农业规划政策,只是好奇问道:“收成怎么样,交的税……嗯,田佃……年贡多吗?”
“还可以吧……”谈到这话题弥生小心了一些,偷眼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声说道,“听我父亲说,现在是五公五民。”
“要上交50%的收成吗?”原野了然点头,十税五相对于后世个人所得税、消费税、城建税之类乱七八糟加起来30%左右的税率来说是多了点,但比他想象中要好一些,便又关心地问道,“剩下的应该也够吃吧?”
弥生欲言又止,再次确认原野果然是贵人,丝毫不知人间疾苦。
原野注意到了她的脸色,奇怪问道:“不对吗?”
弥生小声道:“大人您还没算牛米、息米、加地子、兵粮料和直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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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米、息米、加地子、兵粮料和直营田?”
弥生再次偷偷观察了一下原野的脸色,见他只是单纯好奇,没有因无知发怒的迹象,这才小心说道:“村里每年都需要向寺庙借牛,等收获后需要付给寺庙牛米,每头牛要一石两斗左右。”
这时代,种植前要翻地,把谷桩、杂草之类翻进土里,然后再蓄水,这样才能开始新一轮种植。这是个辛苦活,也是影响收成的重要因素,除非家里壮劳力充足,不然最好还是用牛来干,但养牛一年花钱也不少——牛哪怕不干活,一天也要吃稻草4公斤,或青草15公斤,或豆、荞麦3升。
干活就更不用说了,干草、青草、豆、麦要一起上,不然它就要开疯狂掉膘。
此外还需要大量的盐,让牛连续进行重体力劳动,一天要给盐100克左右,有时甚至会加到200克,正常使用时也要保证每天有个30克左右,不然牛就会出工不出活,就会生病,甚至直接死给你看。
这些乱七八糟加起来,养一头牛一年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而且十分容易被抢走,一般农户根本不敢养,所以只好租来用用。
在弥生细细解释后,原野明白了,又问道:“息米呢?”
“村里有时遇到荒年,冬天前积不下粮食,会向寺庙借粮,无论借什么,都要用米来还。”弥生小心解释道,“大部分时候都要借一还二,有时也会借一还三,一年还不完就分两年三年还,不过年年都要再加一些息米。”
100%—200%的利息吗?还是利滚利?
和尚们这么黑心肠?说好的我佛慈悲呢?不过好像各国和尚都会放高利贷,倒不是单独曰本如此,难怪和尚们在各国各朝代都要挨揍……
原野心里腹诽一句,继续问道:“那加地子、兵粮料又是什么?”
“加地子就是酬谢武士大人们辛苦管理我们要交的米,不计在五公之内,由全村人平摊。”弥生说的越发小心了,频频偷眼观察原野脸色,“兵粮料是打仗时临时征收的米,也不算在五公内,是……是我们对武士大人保护我们的……一点孝心。”
中下级武士收的管理费?临时战争税?
原野微一沉吟,再问道:“直营田呢?”
“直营田是本家征发劳役种的田,收成也全归本家。”弥生继续给“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讲解,指着河岸边位置最好的那片水田说道,“那里的三十多町就是直营田,由我父亲负责带人耕种,每年的收成都要全额算做年贡。”
原野没话说了。
好吧,还是曰本中古世代的封建主会玩,比资本家都黑,除了各种苛捐杂税之外,还直接征发劳役种地,白嫖全部收益,心肠黑的都不反光了吧?
原野摇了摇头,望向远离小田井川的旱田,又问道:“畠呢?除了五公五民外,还有别的需要交纳的吗?”
“没有了,不过旱田很多收成都不好,要是换成米来算就更少了,交完年贡也剩不下多少。”弥生可能是因为老爹就是管着村里种庄稼交年贡的低级奉行,对这些倒很清楚,“除此之外,我们村子每年还要交羽毛、鱼胶、漆、漆种、稻草束、麻、麻种、萝卜干、芜菁干、豆酱、竹子、木料……还有一些别的,一时想不起来了,对不起,大人。”
她越说越小声,哪怕才十岁,哪怕还是个小孩子,细说起这些东西,就仿佛有座沉重大山压到了她的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心情低落。
原野越发无话可说,默默无语,一时丧失了探问曰本中古世代风土人情的兴趣。
这么粗粗算下来,曰本中古世代劳动人民一年忙到头,劳动换来的财富只能拿到20%左右,甚至可能只有10%,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
他以前只是从书本上知道封建时代的农民负担很重,但真没想到有这么重,真正做到了“种田的没米吃,织布的没衣穿,活得还不如一条狗”。
不过……
曰本农民忍耐力这么强么,80%以上的财富都被拿走了,怎么还没人造反?要换了华夏,敢收税收到这程度,早该有人登高一呼,别管什么领主皇帝,就是神仙妖怪也要统统拖出来砍脑壳!
反正他接受不了,不管是谁,敢这么剥削他,他是一定要反的!
他忍了两忍,没说出“你们怎么忍到现在的”这句话,毕竟他只是个时空过客,没打算在曰本搞G命。
他只是默默看了一眼眼前这个表情黯然,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不再说这些令她心情不好的事情,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开始向她打听一些曰本中古世代的耕作常识。
弥生毕竟年纪还小,注意力转移得很快,很快又振作起来,大概像狗一样活着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麻木了,又开始给他细细说明他们村子是怎么种地的——目前曰本浓尾地区采用的是一种另类的两耕制。
梅雨季前开始种植早稻,梅雨季快结束时再种一茬稻子,同时旱田随时节种荞麦、各种豆子、萝卜、芜菁、芋头(不多),然后水田旱田都赶在七月台风季开始之前完成收获,等八月中旬台风渐歇,赶紧再种第二茬荞麦豆子,以及一批芜菁萝卜,收获后停止农业生产,开始窝冬。
嗯,荞麦不是麦,一个是蓼科,一个是禾本科,只是名字有点像,这两种农作物其实没什么关系。相对小麦来说,荞麦并不好吃,它的优点是长得快,两个多月就能勉强收获,正好成为台风季后的良好补充,所以曰本中古世代荞麦也是重要的农作物。
后世曰本过年吃荞麦面的传统可能就源自于此,华夏中学语文课本上有一篇《一碗阳春面》,里面的阳春面指的就是荞麦面。
原野边听边思考,丰富自己在这个陌生时代的知识储备之余,也连连夸奖弥生懂得真多,很了不起,倒是让弥生越说越害羞,心情不由自主又开始好起来,仿佛之前提到的苦难都暂时忘却了。
她挺喜欢和原野聊天的,总觉得他和别的武士不太一样,但哪里不太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大概,是原野愿意夸奖她,愿意和她说笑,愿意把她当个人看?
她说不上来,她不懂,她只觉得原野是个很好的武士大人,和别的粗俗武士不一样。
两个人就这么闲聊着,一路回到了家。
弥生的母亲阿平正一头雾水呢,她正煮着饭,女儿和贵客一起消失了,只留下一位伤者自顾自在睡大觉,现在看到他们一起回来才放下心来,赶紧请贵客用餐。
饭菜还是那么寒酸,依旧以玄米饭、萝卜和酱为主,但刚听过曰本中古世代农民的沉重负担,再看这些饭菜,再瞧瞧面黄肌瘦,长得像只小鸡崽一样的弥生和脸色同样腊黄的阿平,原野都有点负罪感了,看着饭菜实在是有些张不开嘴。
他原本计划先赖在弥生家一段时间,一方面多了解一下当前时代情况,做到有备无患,另一方面则是让傻儿子养养身体,看看能不能自然醒来,但现在人家都这么惨了,连饭都吃不起,他又一文钱也掏不出来,再这么白吃白喝下去,感觉像是在造孽一样。
万一弥生家破产,他带着傻儿子都不知道该去哪里。
所以,他觉得生存计划可能要稍稍修正一下,先去搞一笔钱,至少也要先做到衣食无忧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