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绍槐不再上街卖菜之后,家里少了一块贴补,老莫和桑水珠,顿时觉得手头重了。
虽然那些生产队,经常会来找桑水珠开后门买粪,而开后门都会送礼,但送的也只是东西,没有人会送钱,送钱桑水珠也不敢收。心里总觉得,礼不过是人情往来,钱就不一样,是贪污。
何况这礼,什么时候有或者没有,是不一定的,没有人会把收礼,列入家庭的正常收入和开支计划中。对他们家来说,这些收到的礼品,很多时候,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
有时候还说不定会是麻烦,这个以后再说。
有一些日常的需要,礼确实帮他们解决了,也省了不少钱。就像莫绍槐的寿材要油漆,桑水珠问了一个生产队长,她知道他们生产队,有一大片的漆树。桑水珠只是问他,他们那里有没有生漆买,结果当天晚上,队长就把生漆送了过来。
这些生产队送来的东西,往往都是他们自己的出产,比如玉米花生毛栗子,苹果梨桃子桔子和李子,春天的春笋,冬天的冬笋,养鱼塘里的鱼,大队养的活鸡活鸭。
生产队养猪场杀猪的时候,会有新鲜的猪肉,特别是猪后腿,桑水珠收到之后,会交给老莫,老莫用自行车驮着猪腿,去一趟大坝脚的食品公司,他有朋友在食品公司,请他们帮忙做成火腿。
每个生产队,也不常杀猪,一年也就那么一两回。基本集中在年底,你送他也送,那几天,桑水珠他们家里的猪肉吃不完。
但没有的时候,没有就是没有。
看着那么些猪肉,桑水珠心里会想,送这些猪肉,你们还不如给我送板油。但这话她说不出口,天底下哪有收礼的,去指定送礼的送什么的。只能是人家送什么你收什么,或者不收。
对他们家来说,最好的礼,还真的是到了年底,生产队杀猪的时候,给他们送来的一篮子一篮子的板油。
桑水珠把这些板油熬成猪油,装在一只只坛子里,坛口先用一层从南货店要来的,包酱菜用的干荷叶,外面再裹上一层塑料纸,用绳子扎好,这猪油只要不动,放一年都不会蚝。
熬完油剩下的猪油渣,淋上盐,也用广口的玻璃瓶一瓶瓶装好。以后用来炒梅干菜或者放汤;煮面条的时候,用筷子在面条拨上几粒;或者梅干菜油渣馅,用来包麦粿,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有了这一坛坛的猪油,他们家一年炒菜的油就解决了,不然凭他们自己,每人一个月二两的油票,根本不够,要用肉票去买肥膘熬猪油。有了这些猪油,他们的肉票就可以用来买五花肉,一个月吃到一顿睦城其他人家,很难享受到的红烧肉,或者笋干炖肉。
省下来的菜油票,买了菜油,可以做油炸食品吃,每到春节的时候,桑水珠会炸虾片,还会做油炸馓子。
睦城镇上和周边的生产队,也种植油菜,每年会有油菜籽采收,但油菜籽属于国家统购统销物资,不允许农民自己榨油。他们必须把油菜籽交给粮站,以籽换油,每个农民按人头可以分到统销油票,定额和城镇居民一样,也是每个月二两,他们也没有多余的。
生产队送的这些东西,虽然在当时都是紧缺物品,但大多数都不好保存,特别是在还没有冰箱和冷柜的年代。
加上当时的人还比较单纯,根本就不会想到,收到的东西可以拿去转卖赚钱。那样的话,性质就不一样,比投机倒把还要严重。桑水珠这个人做事有魄力,有魄力的另外一面,就是胆子大,她也没胆大到这么豁边。
生产队送来的东西,除了用于改善自己家的生活之外,用不了吃不了的东西,桑水珠会转送给他人,赚到的只是人情。
对他们家来说,物质上没有那么贫乏,但在金钱上,还是蛮紧张的。
老莫和桑水珠,每月工资都是四十多块,桑水珠每个月要给她妈妈五块钱,老莫厂里每个月要扣五块钱,作为互助金。这个互助金,是留给厂里的困难家庭,每个月快到月底,揭不开锅的时候,可以向互助金借钱,等到发下个月的工资,直接从工资里扣。
到了年底,每个人每月交的互助金,都会一起还给你,你可以拿着这一笔钱去过个年。
那个时候,所有单位都没有奖金这个说法,快过年了,工厂最多也就想办法去搞点鱼,便宜点卖给大家,然后一个人发两捆擦屁股的草纸,就算是年终福利。很多人还真的就要靠这退回来的互助金,才能把年过掉。
老莫和桑水珠,每个月自己还能开销的,加起来不到八十块钱,原来莫绍槐卖菜,每个月可以赚进二三十,现在这块没了,对他们家来说,其实损失蛮大的。莫绍槐那天说,你们要吃力了,也是这个意思。
莫绍槐没了卖菜的收入,桑水珠还要让老莫,每个月给莫绍槐五块零花钱,他就是每天去睦城饮食店,睦城饭店坐坐,总也要花钱的,还要抽烟呢。
桑水珠自己过得再紧张,她也不想莫绍槐在外面被人说,儿子和媳妇对他很苛刻,她和老莫,都丢不起这个人。
try{ggauto();} catch(ex){}
那个时候,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其他的门路和途径可以搞到钱,唯一可能的就是省。
这样,大林大头和细妹,他们每个月的固定零花钱,从原来的五毛,降到了三毛。而双林,老莫和桑水珠觉得他还小,用不到钱,本来一个月就只有一毛钱,再降,大概连老莫和桑水珠也觉得不好意思了。
一个月三毛钱,可以买两张电影票,或者六支奶牛棒冰,八支半赤豆棒冰,十支白糖棒冰,说是白糖棒冰,其实里面没有白糖,就是糖精水。白糖在当时是很珍贵的东西,也要凭票。不要糖票的,只有看上去类似于红糖的,结成一块一块的古巴糖。
古巴糖的甜度不高,三勺古巴糖冲泡的糖水,最多只能抵一勺红糖,或者半勺白糖。
零花钱不够,大林大头和细妹,三个人就要自己想办法。家里的牙膏快用完的时候,三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谁都想成为最后那一个,这样就可以把牙膏壳藏起来。铝的牙膏壳拿去收购站,可以卖两分钱,铅的可以卖三分。
其实,他们也不是现在才感觉到没钱,在零花钱还是五毛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感觉没钱,好像始终都没有钱,钱总是不够。
春节的时候,家里面拆猪头,猪头拆完的骨头,总是会被大头抢到,这些猪骨头晒干之后,可以拿去收购站卖钱。
每次老莫在杀鸡,细妹就蹲在边上候着,有一点点鸡毛掉在脚盆外面,细妹都要捡起来。鸡胗里面的那层壳,细妹第一时间就要抢在手里,就怕被大头抢去。
鸡毛和鸡胗的壳晒干,都可以拿到收购站去卖钱,也可以等到义乌人,挑着担子,戈丁丁丁戈来的时候,拿鸡毛和他换糖吃。
睦城的小孩,都把义乌人叫做“戈丁丁丁戈”,他们来的时候,挑着一对箩筐,箩筐是用来装鸡毛的,箩筐的上面有一个扁平的长方形的木头盒子,打开上面的盖子,里面是一整块颜色微黄的麦芽糖。
他们挑着担子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锤子,还有一把敲糖用的刀,一边走,一边“戈丁戈丁”敲着手里的锤子和刀子。
放下担子,小孩子们马上拿着鸡毛围过去,义乌人把鸡毛放在手里掂掂,接着就用锤子和刀,戈戈戈敲下一大块糖,看着拿鸡毛的小孩。
小孩子不满意,嫌太少,义乌人笑笑,说好好好,再给你一大块,接着戈戈戈,敲下一小块,小孩子这才把鸡毛递给他,拿着糖跑开去。义乌人把鸡毛放进下面的箩筐里。
睦城一年四季,有很多流动的小贩,根据这些小贩卖的东西,做的生意,大家就知道他们来自哪里。
鸡毛换糖和摇着拨浪鼓,嘴里喊着“洋针洋线洋袜子,牙刷牙膏牙缸子”,卖小商品的是义乌人;补缸补碗的是永康人;卖霉豆腐的是东阳或者诸暨人。
最厉害的那个,肩膀上扛着一条板凳,板凳上钉着磨刀石,一边走一边喊着“磨剪子勒,戗菜刀”的,是浦江人。
为什么说他最厉害,是因为大林和大头他们,学校包场看到吐的样板戏《红灯记》里,那个磨刀人老赵,就是肩上背着一样的板凳,喊的也是一样的词。搞得睦城的小孩一看到浦江来的磨刀人,就肃然起敬,以为他们个个都是地下党。
大头最喜欢干的事情,是去药店给爷爷买头痛粉。一包头痛粉一分钱,一次买三包,爷爷每次都会给他五分钱,多下来的两分钱,就是奖励给他的跑腿费。有时候,大林也想赚这两分钱,两个人就一起跑去药店,给爷爷买这三包头痛粉。
老莫看到总是说:“这头痛粉真重,还要你们两个人去抬。”
头痛粉的包装纸上面,印着一个人用手托着自己的脑袋,表示很头痛,大头看着却一点也不头痛,而是感到很高兴。
大头最早能记住的药厂名字就是何济公。
很多年以后,大头自己也经常头痛,去了好几家医院,吃什么药都没有用。他想起何济公的头痛粉,去药店找,还真的让他在一个柜台的角落里找到,药的包装纸上,还是印着一个人用手托着自己的脑袋,表示很头痛,大头一看到,觉得马上就不头痛了。
头痛粉已经涨到一毛钱一包,还是良心价,名字也改成了阿咖酚散。大头买了一大盒回家,很神奇,不管他是感冒头痛偏头痛还是酒喝多了头痛,一包下去,立竿见影。
搞得大头后来经常在去赴酒局的路上,喝下两袋头痛粉,似乎对醉酒还挺管用。
大头看着头痛粉,就会想起爷爷,他想这头痛粉,已经伴着爷爷走完他的一生,直到去世的那天,爷爷还在吃着头痛粉。现在,自己对头痛粉已经有了依赖,它看样子也要陪着自己走完一生。
想到这个,大头就笑起来,他不知道,这会不会也是家族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