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了肉肉奶奶,接着就该说说石头爷爷和石头奶奶他们一家,这样,高磡上的三户人家,就说全了。
石头爷爷是建筑公司的石匠,他有一个类似于电工包的帆布挎包,上班和下班都背着它,挎包里放着他的工具,两把大小不一的木柄的锤子,四根粗细型号不一的凿子,有扁头的,也有尖头的。
石头爷爷的工作是每天拿着锤子和凿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把一个个圆鼓状的柱础,或一条条方形的栏杆,一块块石板,从一大块的青石里,叮叮当当地刨出来,就像是农民拿着锄头,从地底下刨出地瓜和土豆。
石头爷爷是建筑公司的劳动模范,党员,之所以要强调这点,是因为他平时都把“我们党员”这四个字挂在口上,连上街去买菜,和菜贩讨价还价,他都会说“我们党员,怎么会让你吃亏,会乱还价。”
要是菜贩还无动于衷,他接下来的一句会是:“我是百脚的隔壁邻居,一个门进出的,菜的价格我怎么会不知道。”
大林他们的爷爷莫绍槐,百脚,用现在的话说,他是睦城菜贩第一人。
石头爷爷比莫绍槐年纪小,今年五十出头,那个时候的人寿命普遍比较短,五十多岁的石头,被人叫作是爷爷,也已经好几年了。
这一条街上,被叫作爷爷,或者到了爷爷级别的人,上午和下午没事的时候,都会和莫绍槐一样,走去睦城饮食店和睦城饭店坐着,还有就是去睦城照相馆对面的茶馆坐着。
莫绍槐是这样,杀猪佬是这样,许蔚的爷爷也是这样。只有石头爷爷不这样,他既不会去睦城饮食店和睦城饭店坐着,也不会去茶馆坐着,休息的时候,他都是拿把竹椅,坐在堂前檐口的石板上,看着外面的天井。
天井靠近他们家的那边,有一个不大的石头砌的养鱼池,池里有几尾金鱼在游动,池中有一座假山,假山上覆满了青苔和耳朵草,假山的顶上和中间,还有罅缝间,摆着青田石雕的小凉亭,架着青田石雕的小石拱桥。
石头爷爷一整个下午都会坐在这里,偶尔站起来,走到鱼池前面,低着头看看鱼,又走回来,还是坐在这里。
莫绍槐每次出门,都会礼节性地问一句,去不去,睦城饭店?
石头爷爷拍拍自己的腿,回一句:“太吃力,走不动。”
他的一条右腿,因为血栓,比另外一条腿粗了好多,小腿部位呈绛紫色,那个时候的人,包括睦城医院的医生,都不知道这是脉管炎,他们把它叫做是大脚疯。
但石头爷爷不愿意去睦城饭店,或者睦城饮食店,大头后来想起来,总感觉不完全是因为走不动,太吃力。
石头爷爷一家三口,儿子建林不在身边,去了北大荒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家里就石头爷爷和石头奶奶两个人。
石头爷爷平时就寡言,和他比起来,石头奶奶就更是一个沉默的人,大头他们回想起来,都想不起她曾经什么时候话多过。不过,她其实并不沉默,这个以后再说。
石头爷爷给大头他们留下的印象,就是坐在那里,一个下午一动不动。而石头奶奶,更像是一个影子般存在着的人,她不仅沉默,还很少看到她的身影,她每天不是在厨房,就是在房间里坐着,像大林大头他们这样的邻居小孩,也很少看到她。
哪怕是冬天的下午,太阳暖洋洋,她也不会拿把椅子,像其他的老太太一样,坐在天井里晒晒太阳,做做手里的针线活,她像一个影子,躲进了房间,她就消失了。
他们的儿子建林一两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在家里待半个月左右。建林回来的时候,石头爷爷家的房门总是关着,从里面传出来争吵的声音,是建林和石头爷爷父子俩在吵,石头奶奶就是在这个时候,也仍然没有声音。
石头爷爷是个要面子的人,怕人听到他们吵架,所以每次吵之前,都会把门关上。但他们在吵什么,为什么吵,连大林和大头他们这些小朋友,都知道。
建林只要一回来,石头爷爷的眉头就紧蹙起来,眉心间好像长着一个瘤,直等到建林怒气冲冲回去了黑龙江,石头爷爷眉心的这个瘤,才会一天天地平复。
建林和石头爷爷闹别扭,原因很简单,就是他想回来,让石头爷爷想办法,石头爷爷不是和他说自己没有办法,而是劝他说,广播和报纸上都在说,要安心边疆建设。
在他们家堂前的板壁上,装有一个广播,这个广播是镇广播站来安装的,并不属于他们三户人家的任何一家。
对莫绍槐来说,广播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调时间,他听到广播里传出“嘟嘟嘟—嘀”的声音,接着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XX点”的时候,莫绍槐就走去自鸣钟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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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家的自鸣钟,还是解放前的产物,和这个房子一起分来的,每天的时间,总是要比北京时间慢四五分钟。
莫绍槐听到广播里的北京时间,就打开钟外面的玻璃罩,把分针拨准,接着给钟上上发条。
石头爷爷在堂前坐着的时候,他会竖起耳朵,很认真地听广播,他觉得,广播才是最好最快能接听到中央指示。因此,他吃过晚饭,也不会像老莫那样,去邮电所的阅报栏前看报纸,觉得“我们党员”已经比你们早知道国家大事了,不需要再看报纸。
父子两个吵架,石头爷爷老是说着广播广播,建林气极了,拉开门,走到广播下面,手拉住广播的拉绳,用力一扯,把拉绳扯断,觉得还不解气,拿起晾衣服的叉叉,三下两下,就把广播捅个稀巴烂。
广播没有了,对莫绍槐来说,就好像失去了时间,心里空落落的,他去和桑水珠讲,桑水珠就去和镇广播站的夏宝讲,夏宝就带着他的徒弟,扛着一架梯子,来给他们装上新广播。
新广播装上之后,没几天,石头爷爷他们俩父子吵架,这广播又被建林捅个稀巴烂。桑水珠又去叫夏宝,夏宝和他的徒弟扛着梯子过来,看到莫绍槐,就和他开玩笑:
“老伯,你们家的广播这么容易坏,是不是有人在搞破坏?”
“哎哎,小孩子顽皮,小孩子顽皮。”莫绍槐没有说这是建林干的,而是揽到了自己家小孩身上:“夏宝你吃力了。”
“哪个,是大头还是大林,你告诉我,我来打烂他们屁股。”夏宝问,莫绍槐嘿嘿地笑着。
夏宝第三次再来,什么话都没有讲,他把广播装好,头伸进石头爷爷家的厨房看看,里面没有人。他走到关着的房间门口,想敲门,想了想又没有敲,而是站在门口,故意提高声音,好像是在和莫绍槐讲,叫道:
“广播装好了,一二不过三,再不要搞坏了,再搞坏,就是和我夏宝过不去,在调败(捉弄)我了。”
说完,他朝莫绍槐摆摆手,嘴巴张张,不出声地说了句“老伯,走了。”
和他的徒弟两个走了出去。
他大概已经听说建林回来了,猜出这个广播,不是大林也不是大头,而是建林捅坏的。只要建林回来了,他和石头爷爷就天天吵,还有建林闹着想从黑龙江回来这事,在总府后街,人人都知道。
建林他们那一批去北大荒的,睦城不是他一个,而是有四五个,那些回来探亲的人说,建林这个毒头(倔人),在兵团里,和连长指导员关系都处不好,他的日子比较难过。在兵团,他干过自己往拖拉机上面撞,说是自己眼睛有毛病,要求病退回来。
结果是连长和指导员戳穿了他的把戏,知道他在糊弄,不仅没同意他病退的要求,反而给了他一个处分,要求他在全连的大会上做检讨。
连里面还曾经把他的这个情况,写信告诉过石头爷爷,这肯定让石头爷爷这个劳动模范和“我们党员”,觉得很丢脸。
夏宝那次这么站在他们门外叫过之后,总算是太平了,夏宝的脾气不好,总府后街的人都知道。建林再和他老子吵架,没有拿广播出气。
建林在家里和石头爷爷闹,也是在逼他,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老子虽然在建筑公司是劳动模范,但一个石匠,到社会上肯定吃不开,没有什么门路。
他知道隔壁的桑水珠门路广,她会有办法,他在家里逼他老子,是想让他老子过来求桑水珠帮帮忙。石头爷爷哪里肯抹下这个面子,当然不答应。
最后,还是建林自己来找桑水珠,他叫桑水珠大姐,和大姐说,自己在黑龙江,实在是待不下去了,真的想死的心都有,还是请大姐帮帮忙,把他调调回来。
桑水珠还真的去打听了,结果也是没有办法。建林在北大荒,是在兵团里,兵团不属于知青,要是属于知青还好办,只要这里镇里和生产大队同意接收,写个商调函过去,那边的公社同意放人,建林就可以调过来这边的生产大队插队。可兵团,商调函没有用。
桑水珠和建林说,这边镇里和生产大队,我都可以帮你搞定,你回去看看,你们那里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门路和办法,可以回来,去问问其他回城的,他们是怎么回来的,要是有,你写信给大姐,我去让这里镇里配合。
听了桑水珠这话,建林感觉有了一点希望,心里郁积的怨气,这才去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