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他们坐着的那个台阶,后面是一堵高两米多,长二十几米的围墙,镇委的负责人小吴,来找过大林,想让他在这面墙上,帮助写“战无不胜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
大林差不多每天都会坐到这面墙前的台阶上,他对这里当然熟悉,他和小吴说,那个地方还是算了吧,写了也是白写,搞不好还要被人骂。
小吴想想也是,就放弃了。
大林之所以说这地方写了也白写,是因为这面墙壁,是总府后街的居民们晾晒酒糟饼的地方。
睦城酒厂出产大麦小麦酒,地瓜酒,金刚刺酒和黄酒,产量还不小,除了供应整个睦城之外,还销往外地。靠近宋家湖那里,有一个睦城酒厂的出水口,一天二十四小时,汩汩不断地往宋家湖里排着深褐色的废水。
睦城镇上的人,拿着竹编的簸箕过去,把簸箕放在排水口,不一会就能接到一簸箕的酒糟,把这些酒糟拿回来,一个个捏成饼状,拍在墙上晾晒,晒干之后当引火用。
晒干后的酒糟饼,深褐色,划根火柴一点就着,和松毛丝一样,不管是锅灶生火,还是煤球炉生火,这都是最好的引火材料。
睦城镇委的这面墙,是总府后街的人,一年四季晾晒酒糟饼的地方。就大林他们现在坐着的这会,后面墙上,还贴着一张张麦饼大小的酒糟饼。没有贴着酒糟饼的地方,也密密麻麻留着一个个褐色的,酒糟饼被揭去之后留下的印记。
要在这里写标语,光清理这些印记,就需要不少的功夫。等你标语写好,人家就不晾晒酒糟饼了?照样会把一个个圆形的酒糟饼,拍在你的标语上。酒糟饼可以做饭吃,这标语能当饭吃?刷了红油漆的墙面不吃水,酒糟饼粘不住,你还不要招人骂?
正午的阳光很大,台阶的左右两边和后面围墙里面,都种着杨树,杨树的树荫,被正午的阳光收拢在一起,只留下很小的两块面积。坐在台阶上的人,自觉地分成两拨,挤在这两块树荫里。
建阳他们碗里的饭已经吃完,把碗放在一旁的台阶上,继续吹牛。以往大林和大头也一样,吃完舍得离开这台阶,也是把饭碗放在一旁,继续吹牛继续玩,那粘在碗里的饭粒,都结了一层硬痂,很难清洗他们也不管。
直等到某个小孩的妈妈,站在自家门前,冲着这边大喊:
“短命鬼,碗背出去,就不晓得背回来了?还不快点死回来!”
被叫的这才悻悻地站起身,用筷子当当地敲着手里的空碗回去,走到自家门口,妈妈的一个毛栗子已经在那里等候:
“我让你敲碗,我让你敲碗,你他娘的这是要饭的?”
今天的情况不同,还没等老莫和桑水珠站在自家的高磡上叫,大林和大头就站了起来,因为他们碗里的饭快要见底,碗底那片煎咸肉将要暴露,他们必须离开这是非之地。
建阳在后面骂:“你们这两个逼,这就回去了?”
大头头也不回回骂:“菜都被你们抢走了,吃光饭?妈个逼,回家搛菜去。”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偷笑,一边心满意足地开始吃那片煎咸肉。
真香啊。
大林和大头把碗往灶台上一放,转身就跑,桑水珠看到,追过来骂:
“你们还知道回来啊……又出去?喂喂,你们……”
桑水珠还没骂完,大林和大头两个,已经跑得影子都不见了,她只能摇摇头,把碗放进锅子里,接着拿勺子,在两只锅子中间,靠近里面烟道处的那个,埋在灶台中的热水瓮里,舀出两瓢热水,加在锅子里,开始洗碗刷锅。
大头和大林跑到门口台阶那里,这个时候,细妹和双林他们已经退到高磡上的杨树树荫里,手里拿着棍子,在地上挖着蝉蛹,挖到之后,可以把蝉蛹放在纸盒子里,等着蝉从里面出来。
他们的头顶,杨树浓密如云翳的枝叶间,蝉鸣不绝如缕,在抗议着这些人类的小孩,抢夺它们的小孩。
八级台阶,大林两三步就跨了下去,大头干脆连台阶也没有走,而是直接跑到台阶边上的高磡,纵身跳了下去。两个人到了下面总府后街,继续朝梅城镇委那边跑。
总府后街的男孩子们坐在这里,舍不得离开,哪怕天气这么热,头顶着这么大的太阳,他们仍然要坐在这里的树荫里,不是他们没地方可去,老莫家的堂前,和后面睦城镇委的大厅,都比这里凉快多了。
睦城镇委中午不上班,人都回家吃中饭睡午觉了,他们完全可以去镇委的大厅里,赤膊躺在水磨石的地上,要多凉快就有多凉快。但他们没去,他们坐在这里,流着汗,吹着牛皮,眼睛不停地往对面偷瞄。
对面是一扇石头的门洞,两扇漆黑的院门紧闭,就像是一个人沉默着。他们谁都不愿意承认,但其实每个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在等着这扇紧闭的门,能够突然打开,然后有一个人会从里面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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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等着的,不停地偷瞄着的这个人,是“嗑了嗑了响”。
嗑了嗑了响是个四年级的女孩子,她也在向阳红小学上学,去年从外地转学过来的。前面放学的时候,坐在这里的这些男孩子,一定有不少都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转进这扇大门,然后门紧紧地关上,心里一阵失落。
可以说嗑了嗑了响刚一亮相,就在向阳红小学引起轰动,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大家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穿着打扮的女孩子。
嗑了嗑了响转学来的时候是去年的三月初,那个时候,天气乍暖还寒,冬天还留有一个尾巴在这里,没有完全过去,睦城镇的杨树虽然已经开始暴出新芽,但人们感觉上的春天并没有到来。
这样的日子,一个女孩出现在向阳红小学的校园里,她上身穿着一件鹅黄色毛线衣,下身穿着的,居然是一条薄呢的暗红方格的裙子。要知道,睦城镇的女孩子,就是到夏天也没有穿裙子的,都是上面一件汗衫,下面一条短裤。
细妹已经是穿得最好的了,她也最多是上身的汗衫,变成一件花布的短袖衬衫。
大林和大头,夏天的时候,穿着的是背心和田径裤,一条田径裤,就已经让他们能在其他男小孩面前得意了。其他的男小孩,只能穿一条松紧带的普通短裤。田径裤不仅松紧带比普通短裤紧,还多了一条绳子,可以在前面系个活节。
那时小男孩们在一起,最喜欢的恶作剧就是,偷偷地走到你的身后,蹲下身,双手抓住你短裤的下摆,突然往下一拉,你的光屁股还有前面,就在大庭广众之下露了出来,引来一阵狂笑。
有人走到大林和大头他们身后,也是这样,蹲下身子,双手用力一拉,却发现裤子根本拉不下来,他们的田径裤绳子已经打了结。大林大头转过身,反而是他们冲着来拉他们裤子的人狂笑,得意不已。
想一想,一个在这么冷的天气,穿着裙子的女孩子,出现在这些男孩和女孩面前,带来的会是怎样的震撼。
震撼到此并没有结束,女孩的裙子下面,露出来的是一双睦城镇的小孩,见都没见过的白色长筒袜,脚上穿的,居然是皮鞋,还是红颜色的。
睦城镇的小孩,不是穿着解放鞋,就是布鞋,细妹有一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她就已经当成宝贝,每次洗完鞋,她都要拿饼状的白鞋粉,仔仔细细把鞋面和鞋底连接处,有些发黄的地方涂白。
大林有一次看到,和细妹说,你那么麻烦干嘛,拿过来,我给你用油画颜料涂一遍,以后就再也不会发黄了。
细妹信以为真,把鞋子给了大林,大林真的用白色的油画颜料,沿着鞋底鞋面的连接处,涂了一圈,涂完之后的结果让大林都没预料到。这鞋子不但没有更好看,反而像是鞋匠修补过,手艺毛糙,补鞋的胶涂得太多,留下一圈的污渍一般,丑死了。
细妹捧着自己的白球鞋大哭,两只眼睛都哭肿了,直到桑水珠答应明天带她去百货商店,给她再买一双新球鞋,她这才止住了哭。
大林看着那双鞋,挠了挠头,他突然有了主意,和细妹说,我干脆把你的鞋整个都画一下吧。
细妹哪里会肯。大林和她说,反正妈妈明天要带你去买新鞋,这鞋你也不会再穿出去,有什么舍不得的。
细妹想想有道理,就把一只鞋子给了大林,大林拿起笔,在她的白球鞋上画起了花,很快,一只白球鞋,变成了一只花鞋子,太漂亮了。细妹赶紧把另外一只鞋子也递给大林,让他接着帮自己画,大林帮她画好后,细妹爱不释手。
细妹很喜欢自己的这双花鞋子,心里又担心被妈妈看到,认为她还有鞋子穿,明天就不带她去买新鞋子。细妹钻到床底下,把这双花鞋子藏到妈妈拖地时看不到的角落,还让大林千万不要和妈妈说,自己给她画了花鞋子。
细妹看到,现在居然有个小姐姐,穿着这么好看的红皮鞋在那里走来走去,她真的快要羡慕死了。
大头看到这个女孩子,也是又喜欢又嫉妒,心里很想接近她,但那个时候,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是不讲话的,谁要是和女同学讲话,就要被其他人取笑。
大头很快有了自己的办法,来个迂回,他给这个女孩子编了句顺口溜:“小皮鞋,嗑了嗑了响,资产阶级臭思想。”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就叫“嗑了嗑了响”。这句顺口溜和外号,迅速在全校所有看着这个女孩,目光和心情同样复杂的同学中流传开。
这个女孩,早上来上学的时候她的名字叫“郑雪”,中午回去,她的名字已经变成“嗑了嗑了响”。
她从此就以“嗑了嗑了响”在睦城存在,她的真名郑雪,很少有人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