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阳奶奶的丧事,在吵吵闹闹中总算是办完了。
大林的爷爷莫绍槐,不知道是不是被建阳奶奶丧事的乱哄哄触动,他早上起来,连睦城饭店都没有去,一直坐在房间门前的连廊下,看着外面的天井发呆。
中午的时候,老莫回来,莫绍槐和老莫说:“要么,把我那副寿材漆漆好。”
老莫心里咯噔一下,问:“什么意思?”
莫绍槐笑了笑说:“总是要准备起来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不要乱讲。”老莫骂了一句。
莫绍槐的寿材,早就做好了,还是下面生产大队,给桑水珠送来的柏木,是上等的做寿材的好木料。莫绍槐看着这一堆的柏木就爱不释手,堆在天井里,他早上走过去摸摸看看,晚上又走过去摸摸看看,嘴里不停地喃喃,真是好木料啊。
本来,桑水珠是想给国爱香一起打一副的,没想到她刚和国爱香提起,国爱香就呛她一句:
“你是想咒我死?”
头斜着,眼歪着,嘴巴下嘴唇努出来,包住了上嘴唇,一副阎王老子来我也不怕的样子。
桑水珠只能作罢。
这一拖拉机的柏木,最后是请了两个木匠师傅到家里,给莫绍槐打了一副寿材,还给她自己的娘打了一副,剩下的,打了四张板凳和一张双林的毛毛凳。
给她妈妈打的那副寿材,打好之后,她弟弟来拖走了。给莫绍槐打的这副,做了个木头的架子,就架在天井的角落里,上面蒙了塑料布和油毛毡,阴干在那里,都已经快两年了。
桑水珠回家,老莫把这事和她说,桑水珠想想,叹了口气:
“爸爸这是有心事了,也好,我叫个漆匠给他漆漆好吧,这样他心也不要吊在那里。”
老莫点点头。
桑水珠还要和老莫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她和老莫说,家里的菜地要么借给别人种算了,让爸爸不要太吃力。
老莫说好。
今年开春之后,莫绍槐常常就感觉到气闷头晕,让他去医院,他又不肯去,总是说坐坐就好,要么就是睡一觉就好。桑水珠知道,他是舍不得钱。
那时候去医院看病,即使是像老莫和桑水珠这样有单位的,到了医院,也要自己先贴钱。看完病之后,再拿着医药费的单据,去请领导批,再去找财务报销。
很多人家,口袋空空,是连贴的这个钱也没有,自己心里有数,什么疼都忍着,不要到医院去触这个霉头。碰到那种效益不好的单位,你看完病,医药费几年也报不了都很正常。
莫绍槐没有工作,是个农民,农民生病了,除了到大队部的赤脚医生那里打打青霉素,吃点草头药,就没有其他的办法,要是去医院,那医药费就完全要自己承担。
谁都舍不得花钱去医院,很多人也根本没有这个钱。农民一年忙到头,要到年底分红才能分到一点钱,而对一个病人来说,身体不好,他的工分肯定不高,到了年底,分到的粮食会比人家少很多,能拿到手的钱,也少得可怜,有些甚至还要倒贴。
像大头的同学詹国标家里,他爸爸是家里的正劳力,他一病倒,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没有了,马上下顿接不上上顿,加上还要买药吃,这一个病人,就把他们一家都拖倒。
大多数人生病了,要是草头药吃不好,就在家里拖着,小病拖成大病,最终卧床不起,就这样在家里走了也就走了,没有说什么送医院抢救一说,死在医院病床上的人也很少。
莫绍槐头晕得最厉害的时候,桑水珠强迫着他,让老莫用自行车把他驮去医院,桑水珠也在后面跟着去。
不过那时的医院也是阿弥陀佛,医生一个个都来历不明,很多是上了一个月的赤脚医生培训班,就来医院上班,然后就靠着自己慢慢摸索,慢慢积累经验的,检查的手段也简单,不过是温度计量量,听筒听听,听不听得出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们对付所有病人的三件宝,就是青霉素、阿司匹林和红药水紫药水。
去了两次医院,打了一次青霉素,开了一次三鱼牌正痛片,医生就让莫绍槐回家,问到底是什么病,医生也语焉不详。
回到家里,莫绍槐还是头晕,老莫想到了,这医院的医生,一个个还不如许昉,许昉虽然只是生产大队的赤脚医生,但他好歹在南京医科大学读过。
老莫把许昉叫过来,许昉给莫绍槐检查之后,把老莫和桑水珠叫到一边,和他们说,老伯应该是高血压。
老莫和桑水珠一听高血压,人都快晕过去,高血压在当时属于不治之症,摊上了高血压,就像现在得了什么肺腺癌和白血病差不多。
这还不是当时高血压的人不多,而是很多人头晕头痛,根本就不会去医院,就算得了高血压,自己也不知道。
老莫问许昉,有没有什么办法。许昉摇了摇头,他说,除非送到大城市的大医院去。
这个想都不用想,哪里可能去得起。
再问有没有办法可以缓解,许昉说:“去药店买点头痛粉吃吃,这个可以缓解症状。”
许昉还和他们说,想血压不高,主要还是靠养,让老伯不要太吃力,多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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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之故,桑水珠想起来,要把家里的菜地,借给别人去种,让莫绍槐不要再去种菜卖菜了。
老莫他们家人多,分来的自留地有很大一块,可以种很多品种的菜。莫绍槐解放前就是菜农,他对种菜有经验,他把各种蔬菜的成熟期交叉安排好,隔两三天,他就要去菜地收一次菜,上街卖一次菜。
每天天还没亮,莫绍槐就起来了,他把鸡笼打开,把蝈蝈放出来。蝈蝈是他们家的母鸡,这只母鸡的年纪很大了,还是桑水珠生双林的那一年,莫绍槐抲来的十几只小鸡当中的一只。
莫绍槐从檐下,拿出叠在一起的两只毛竹编的簸箕,分开,在一只簸箕里放进一把镰刀和一杆杆秤。
这个时候,蝈蝈就会走到另外一只簸箕里,卧着。莫绍槐拿起一根两头带链子带钩的扁担,钩起簸箕担在肩膀上。走到堂前,跨过两进堂前中间的门槛,走到大门那里,取下门闩,开门走出去,再把门给虚掩上。
莫绍槐做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那扁担一直都在肩上,不会滑落下来。
走到门外的高磡上,莫绍槐抬头看看,头顶稀疏的星星还挂着,高磡下昏黄的路灯还亮着。空气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这也是整个睦城将醒未醒,最困也是最安静的时候。
莫绍槐挑着担子走下台阶,这个时候,卧在簸箕里的蝈蝈站起来,蝈蝈蝈蝈地自言自语着,又好像是在和莫绍槐说着悄悄话,莫绍槐知道它,他把扁担斜了斜,一只簸箕落了地,蝈蝈走出簸箕,走在了总府后街的水泥路上。
莫绍槐挑着担子往前走,蝈蝈一直跟在他身后,蝈蝈蝈蝈地自言自语。莫绍槐走过斜对面,许昉建阳他们家的那个台门,走过华平他们家的台阶,走过睦城镇委的大门口,走过老周他们家的那扇黑漆大门,继续往前走。
他走过向阳红小学和对面的井,走过耶稣教堂,走过门头有“徐宅”两个字的石头台门,走过龙山大队的加工厂,这里是碾米和碾麦粉,加工年糕和米粉的地方。
走过收购站的后门继续往前走,走过老的环卫所办公室,桑水珠最早在这里当出纳。走过通往区校和睦城林场的那条路,走过勘测队的宿舍区,走到了中山厅,总府后街也就已经走到头,再往前是片菜地。
在这里,莫绍槐会碰到环卫所的工人,中山厅是他们在总府后街,停下粪车倒粪的第一站。两名环卫工人也看到莫绍槐,和跟着他的那只母鸡,他们和莫绍槐打着招呼:
“老伯,去菜地了?”
莫绍槐也会和他们打招呼:“开工了?”
莫绍槐担着担子左转,走一段路之后右转,继续往前,从詹国标他们家的那幢破房子前面走过去,一直走,就走到了环卫所的出粪口,环卫所的大门在边上的一条路进去。这里已经停满了来买粪的独轮车。
很多人都去过他们家,认识莫绍槐是小桑的公公,他们和他打招呼,他也和他们打招呼。从随便哪辆装有稻草的独轮车上,抽出一把稻草,举起来和人家说:
“借一点。”
对方笑笑:“稻草,拿就是。”
睦城人问人要东西,不会说要,也不会说讨,习惯的都是说借,这个借,大家都知道是有借无回,也没想到它会回,就是客气。
桑水珠站在锅灶前炒菜,拿起酱油瓶,发现瓶子已经空了,去打酱油来不及,就会叫:
“细妹,去肉肉奶奶那里借点酱油。”
细妹就会跑开去,跑到肉肉奶奶那里,拿着酱油瓶回来,站在那里等着,桑水珠用好了,细妹又会拿着酱油瓶,跑过去还给肉肉奶奶,桑水珠在后面叫:
“别跑,别跑,酱油瓶打掉。”
细妹边跑边给自己辩解:“肉肉奶奶也在烧菜,她等着酱油用。”
农民们独轮车上放着稻草,是因为等会车上粪桶装满粪,他们要把抓一小把稻草在手上绕绕,然后放在粪上面,这样推着独轮车走的时候,粪桶里的粪不会漾出来。
莫绍槐要这一把稻草,是等会到菜地,割了菜,他要用这稻草把菜捆成一把一把,然后码在簸箕里。
农民们看着莫绍槐挑着担走过去,看到那只老母鸡,像一只狗一样跟在莫绍槐的后面,摇头晃脑,蝈蝈蝈蝈地叫着,都笑起来,说,小桑家的这只母鸡,也是稀罕。
莫绍槐继续往前走,沿着一道斜坡,上了一个高磡,就看到睦城医院的围墙了,再沿着一道斜坡,下了这个高磡,就到了他们家的菜地,他们家的菜地在睦城医院病房的围墙外面。
睦城医院刚解放的时候,是ZJ省第三康复医院,收治战争中受伤的官兵,医院的病房区面积很大,都是一幢幢的平房,一条长廊连着,有十几进。
莫绍槐有时候走到这里,能听到从围墙里传出来的哭声,就知道,有一个人,终于没熬过这个夜晚,已经走了,莫绍槐站在那里,看看头顶的天空,叹一口气。
到了菜地,莫绍槐把肩上的担子放下,蝈蝈这个时候已经走到菜地里,去找虫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