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从来不会在意世间的芸芸众生。
不在意山崩洪水,地裂泥流;不在意海水是凝结还是沸腾,种族是兴盛还是灭亡;更加不会在意夜色里的厮杀多惨烈,血泊里的妖物是否倒地不起,尸骸旁有多少人身首分离。
所以那风依旧阴冷,那雨依旧没停。
在一片废墟之上,书生的血早已染红了一身长衫,由于色彩的反差实在太大,让周围的人一时之间无法适应。
轰———
云层里的雷鸣时不时响起,刹那的白光总是将他的剪影拉扯的无比巨大。
沉默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个人回过神来,踉跄着往前几步,扶起了还在愣神的秦榆;
这个动作让周围的其他人跟着微微一怔,这才赶紧挣扎爬起,有些人顾虑着修行者的安危,快步走向了远处的老人,而更多的则是朝着那颗头颅围了过去。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愿意再发生任何变故,所以必须先确定妖精的死亡。
而当人们看到那颗头颅的残骸之后,心中的不安就瞬间消散了,因为眼前的妖物无疑死的十分彻底,甚至于大家一时之间都没办法确定到底哪些才算是尸体。
从血肉,到骨骼,脑子,脊髓,反正所有能切碎的,所有能剥离的,哪怕是脖颈里的每一寸关节,以及连接关节之间的软骨都被拆的无比细碎,那本应该承放大脑的空腔内此刻已经被挖的干干净净,连眼球都被挤爆,里面的神经连根抽了出来,不知道和哪块泥浆混在了一起。
以这种方式终结一个生命实在是太过于纯粹,太过于细致,甚至有的人看着看着,后脊梁隐隐的泛起一阵凉意,他们不太理解的,医者的本职应该是拯救生命,可怎么摧毁生命时,也这般的专业。
不过也没有人去问,因为他们对于那位医者实在是有着太多太多的不解,导致了现在他们全都不自觉的望向那个身影,目光中除了疑惑外,还包含着诸如震撼,感激,茫然,以及某种极其古怪的尊敬,或者是畏惧。
可突然的,就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那书生身子忽的一个晃悠......
咣当!
就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
许仙昏了过去。
在如此重伤之下,他其实早就应该昏过去,甚至是死过去了。
而随着他的身体倒在血泊之中,周围的人一下子也慌了,有几个离得近的赶紧跑到近前,在看到了对方那全身上下不知道多少的血洞之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重的伤,似乎也不比旁边的年迈修行者强多少啊。
这小子还能活么?!
那守卫下意识的想要赶紧叫人去请大夫来,不过紧接着就意识到,附近能治疗如此重伤的人,应该只有眼前这个快要咽气的家伙了。
一时之间,镇妖将士们都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也就是这时......
哒~哒~哒~
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突然响起。
人们顺着声音望过去,然后就在夜色之中,看到了一匹马......不对,是一只杂毛小驴子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大家皱起了眉,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只没有人骑的驴子独自走入了这浓烈的血腥味道之中,怎么想也不对劲,甚至有的人已经再次将手伸向了背后的武器。
好在那老者和秦榆也都只是蹙着眉,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危险神色,这代表那驴子并不是什么妖精。
所以就这样,人们看着那驴子一路踏过废墟残骸,蹄子在血水之上吧唧吧唧的踩着,也不显得惊慌,反而有些不大乐意的虚着眼睛,走到了许仙身边。
之后,它低下头用鼻子碰了碰许仙的手,发现没有反应,又把耳朵往下凑了凑,似乎是在感受地上之人的呼吸。
在发现对方好像还有一口气之后,这小驴子扭了扭屁股,让背上的行囊掉落,然后转过头,将脑袋埋入行囊里,翻了半天。
总算是翻出了几株草药。
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散发着灵气的仙草,就是灰蓬蓬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那小驴子就不管不顾的将这几根草叶子往书生的脸上一丢......
其他人看的有点蒙,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
不过很快!
“咳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声。
那书生竟然被几株草药呛得醒了过来,而且由于呛咳的太过于剧烈,让他不得不痛苦的弓起了身子,过了好半天,才脸色惨白的缓过劲来。
“说了多少次了,下次要用薄荷,别用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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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十分严肃,但又透着股子无奈的强调道。
不过那小驴子只是随意的打了个响鼻,用蹄子刨了几下脚下湿漉漉的泥土,显得浑不在意。
......
半个时辰之后......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终于小了些。
远处的山脉尽头泛起了一丝不太容易察觉的光晕,这预示着黎明即将来临,废墟之上,一些帐篷再次被搭建起来。
受伤的将士们彼此搀扶着;有的艰难的退去厚重的甲胄;有的躺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叫唤,试图用这种办法减轻身体的疼痛;有些受伤轻的人开始在四周回收散落的武器箭矢;那画皮的尸体碎块被塞进了一个像是棺材一般的古怪大箱子里,又缠了好几圈的黄色符纸,上面画着看不懂的复杂符文......
与妖鬼战斗后的场景,大多数都是如此,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加专业的天枢处人员赶过来。
到时候,这片战场废墟应该怎么处理,死去镇妖将士的尸体和抚恤银钱应该怎么分发,百姓居所的重建是哪个衙门接手......那都不是这些镇妖军人们应该应该操心的了。
他们现在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不过和往常稍微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是,人们在忙碌之中,似乎总是会时不时的将视线投向废墟旁的另外一个小帐篷。
因为一名游方的郎中正在那里面休息。
......
此刻,帐篷里燃着篝火,许仙十分仔细的将一根线穿过手中的细针,然后娴熟的单手在线尾打了个结,这个动作由一个男人做出来,总显得有些过于娇柔羸弱,像是个只会在烛灯下绣花的女子。
可是那根针没有用于刺绣或者缝补衣裳,而是刺入了一处鲜红的伤口之中。
狰狞见骨的血肉外翻着,那根针就在血肉里穿行,带动着后面的线一点点将伤口拉紧缝合,烛影摇晃,娟秀和血腥极其诡异的融合在了这副画面里。
许仙赤裸着上身,那副本应该细致白皙的躯体上尽是恐怖的疤痕,或大或小,一层覆盖着一层,也不知道到底要经历什么,受过多少重伤,才会将一副躯体摧残成这个样子。
而这段时间里,不止有一位天朝将士特意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告知他,若是身体还能撑得住的话,可以现在就准备一匹快马前往内城,以便接受更好的治疗。
不过许仙只是笑着摇头,表示不必麻烦,只需要一盆热水就好。
虽然很难去相信,一个人要怎么自己给自己治疗如此可怕的重伤,但是这年轻医者在这个夜里,实在是带来了太多太多的震撼,所以士兵们都不再多言,准备好几盆热水,几块白布,便不再打扰。
烧红的匕首将暴露出来的血管烙平,一些草药被撵成粉末,攥着伸进体内,敷在了被贯穿的内脏上,几根骨头被硬生生的拼接到了原本的位置,一些用烈酒蒸煮过的布料缠绕在伤处,遮盖着那些新伤旧痕。
许仙似乎对这种事情十分的得心应手,而那些平平无奇的药物到了他的手里,也不知为何,就好像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效果,甚至就这么半个时辰的功夫,几根断裂的骨头就有了隐隐愈合的趋势。
很快,他将最后一块布料仔细的敷上药粉,又更加认真的将其缠绕在自己碎开的肩头......不久前,一名军卒送来了一套崭新的长衫,估计是去附近的百姓家里征用过来的,许仙没有推辞,而这会儿穿上后,发现大小正合适......
他的脸上洋溢起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帐篷外的人们还在忙碌着,接应的队伍还没有赶来,老人刚才用尽了最后的真气,这会儿再一次陷入了昏迷,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
风静,雨歇,一时之间,帐篷里的书生明明受伤最重,但却好像又是最清闲的那个人。
身边只有烛火摇曳,影子映在黄白色的帘幕上,如同许许多多个孤单的夜晚。
许仙将手伸进旁边的行囊里,拿出了那个小册子。
然后又拿出了笔,用旁边的热水将干涸的墨迹润湿......
在那漫长的游历路途之中,很多人都知道许仙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孤寂之时,总是喜欢写一些东西。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写的是什么。
不怎么明亮的光影下,许仙抬起笔,脸上的笑意显得更加真实了些,似是又陷入了那些只有他还记得的遥远回忆之中......
笔尖与纸,黑与白的相触。
《万历七五年,八月廿六,夜雨》
《吾妻,见字如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