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普通·千户·元,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张锐开玩笑似得问道,“不白帮忙吧?”
张锐则哈哈大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笑得急,回答的也急,声音比往常还要尖锐一些。
他亲近的用手背碰了碰裴元的肩膀,“怎么能白帮忙?以后咱们不就是自己人了吗?”
裴元附和的大笑着,心情却很糟糕。
这糟糕,和要被迫诬陷一位无辜的女子无关,而是因为他不得不将视线转向了更麻烦的方向,看到了更麻烦的事情。
在自身的体量慢慢庞大后,实力壮大的裴元集团,也随着膨胀,慢慢的触及到了更多利益边际。
——堪称裴元集团命脉的大运河战略,不是没有对手的。
那就是一直以来,依仗着姐姐宠爱,狂妄无比的张鹤龄。
张鹤龄不但倚仗权势侵占了大量田庄,垄断了京中的许多贸易,而且还把手伸向了大运河。
用时人的说法是,“族子舍人,下上运河,阻扰贸易,拷掠无辜,谤怨载途”。
那么这个嚣张狂妄,在北京附近猛猛侵占土地的张鹤龄,为什么会对大运河感兴趣呢?
那是因为张鹤龄靠着批条子的方式,从各大盐场购买了大量“残盐”。
这些各个盐场不得不交出的“残盐”,需要通过大运河便捷的运输,向各处走私。
这笔被侵没的盐款,数目极为庞大,甚至都到影响国家财政开支的程度了。
科道官多次上疏弹劾二张,却都被除了喜欢老婆,什么都废物的弘治天子拦下,他还命令司礼监制止群臣提及张鹤龄、张延陵兄弟的事情,并写下亲笔手谕:“朕只有这门亲,再不必来说”。
就连名声很大的李梦阳,都因为直言弹劾张鹤龄,被弘治天子投入诏狱。
后来弘治天子死后,张鹤龄越发嚣张起来。
因为他的姐姐已经从太后,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皇太后。
于是他便伙同庆云侯周寿,大量的向皇帝批条子要求从长芦、两淮购买用不掉的“残盐”。
即位之初急于展示权力的年轻天子,懵懵懂懂的批准了这些东西。
结果这件事引来了户部尚书韩文的激烈反对,认为“此辈名为买补残盐,实侵夺正课”,所以要求立刻取消这些条子。
伏弟魔张太后毫不犹豫的出手,结果最后滚蛋的是户部尚书韩文。
那对这件事,朱厚照真的没心没肺的毫无感触吗?
并不是。
在朱厚照认真的审视自己的朝廷,并且推出了一个有力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所办的第一桩大案,是让御史和给事中,去查盘变卖扬州两淮运司商人杜成等人名下的“革支盐引”一百一十六万引。
这个杜成就是张鹤龄家的白手套。
刘瑾新政中关于盐法的改革,很重的一刀就砍向了张鹤龄。
这也是为什么在正德五年的众叛亲离中,朱厚照的心理防线会崩溃的那么快。
因为在最关键的时候,压垮他的那根稻草就是张太后。
——“武宗迟疑不决,永惧祸及,乃驰见慈寿,具言状,慈寿许之……遂就下锦衣狱。”
那么张太后这种超级王牌,在干掉刘瑾的过程中,占据一个什么地位呢?
张永在关键时刻跑去找张太后,是临时想起来向张太后求救,还是去找他真正的主人呢?
无论动机如何,过程是如何演化,但结果是明确的。
一次次逼得丈夫服软的张太后,再次逼得自己儿子服软了。
朱厚照这个年轻的天子在母亲面前退了一步,然后就是大明的快速衰败。
这个最聪明,最有雄心,有着不错政治智慧,有着推行新政的勇气的年轻天子,从开始就打了一个逆风局。
虽然他乐观的训练忠诚的士兵,认了大量熊虎之辈作为义子,像英雄永乐天子一样纵马驱驰,捍卫家国……
但是,随着刘瑾一党的垮塌和覆灭,再也没人站在他的身旁了。
之后的旁支天子津津有味的耍着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的废除着正德的弊政,被文臣引逗着和空气搏斗,却于国事一事无成。
如果每个天子都把主要精力用在证明他是谁,他爹是谁,那可多完美啊……
而裴元的“大运河战略”如今面对的,就是这么一个蛮横的,背景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张鹤龄。
要动张鹤龄,就必须排除扶弟魔张太后的干扰。
而张太后,又是这个时代最尊贵的女人,是就连朱厚照也被按着低头的人。
那自己该怎么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呢?
裴·不普通·千户·元的眼珠微动几下,将自己那些烦恼压下。
他先安了张锐的心,“这件事我可以做,现在就能做。”
接着,笑着对张锐道,“只是你也知道,皇后是何等尊贵的人物。这件事该做到什么程度,其中深浅如何,还是得请张公公明示。”
张锐见裴元答应的痛快。
想起刚才那些自己人的话语,兼且背后有张太后撑腰,颇为肆无忌惮的说道,“裴千户尽管做就是,就算捅破了天,后边也有人撑着。”
“那夏皇后早就不得天子宠了,这次太后可是存了把她打入冷宫的念头的。”
裴元对夏皇后不得宠这句话心中存疑。
虽说朱厚照现在这个阶段,已经开始惦记小哥哥的腰白不白了,但是对夏皇后还是以礼相待,并不苛刻的。
有一次朱厚照在后宫遇到夏皇后,很是惊讶的说,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这么瘦了。
于是怜悯之下,让人赐给了夏皇后两只肥鹅加餐。
可惜,夏皇后对他丈夫的期待,可不是加餐的那两只肥鹅。
裴元跳过夏皇后还得不得宠的事情不提,向张锐问道,“卑职的职权范围事涉宫禁,偶尔也能听到些传闻。以往并不曾听说皇后有什么失德的地方,她又怎么得罪了太后?”
张锐颇有些肆无忌惮的说道,“此事让你知道也无妨。”
“你可知道那庆阳伯夏儒,除了夏皇后,另外还有两个女儿?”
裴元在一年前,还不过是个市井人物,对这样一个陌生的外戚,自然知道的不多。
于是便一脸八卦的问道,“愿闻其详。
张锐道,“庆阳伯夏儒总共有三女。除了夏皇后,一个嫁给了魏国公的孙子徐鹏举,另一个嫁给了寿宁侯的儿子锦衣卫都指挥使张宗说。”
裴元听到这里,不觉愕然。
忍不住说道,“这么说,太后和皇后之间,应该算是亲上加亲了,怎么会闹到这等地步?”
按照张锐想要在皇后寝宫找出点什么来的暗示,双方可不止是寻常的婆媳矛盾这么简单了。
一旦夏皇后被废,或者是打入冷宫,恐怕这辈子都完了。
就听张锐淡淡说道,“本该如此的。可惜,夏家女无福,张家小侯爷也骄纵了些,竟是被他酒后失手打死,双方就算是结了怨。”
“再加上庆阳伯夏儒是个不识趣的,在天津卫屡屡和寿宁侯争夺田产,双方的龃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夏家女死后,夏皇后以小侯爷将其妹凌虐至死为由,闹到了天子面前,并且谮毁中伤了寿宁侯父子。”
张锐盯着裴元笑道,“这不就是自己找死吗?”
裴元闻言在心中过了过,大致有些概念了。
八成是庆阳伯夏儒自从夏皇后入宫后,有些飘了,认为自己也可以复制寿宁侯和建昌侯的模式,成为一个强大横行的外戚。
他仗着是当代皇后的父亲,觉得比起寿宁侯来应该也相差不远,所以对寿宁侯没怎么退让。
寿宁侯又是被张太后溺爱的骄狂惯了,双方自然会产生摩擦。
那张宗说有张鹤龄这样的老子,耳濡目染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夏家女自然就成了撒气桶。
可惜夏家女的死,还是给张鹤龄惹来了麻烦,让夏皇后告到了天子面前。
裴元想明白这些,也就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了。
张太后这直接就是奔着废后去的,他岂能陷入太深。
只是这会儿裴元先有答应张锐在前,后有听得秘闻在后,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裴元想了想,再次追问道,“太后莫非是打算废后?”
张锐目光动了下,笑着安慰裴元,“倒也没那么严重,只是有些人不知道轻重,仰仗着夏皇后的势在外面狺狺狂吠。”
“还有些不明真相官员,夹在其中,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太后只是想训斥教育夏皇后一番,让外面人看清楚形势。”
裴元大致清楚了,这张太后的主要目的,应该还是为了给张鹤龄撑腰,帮助他在外面彻底的压垮庆阳伯夏儒。
只要夏皇后受到训斥或者打入冷宫的消息传出去,谁还敢帮庆阳伯夏儒办事?
裴元不动声色的再次应承道,“这件事好说,卑职稍后就为张公公办妥。”
张锐听了,笑眯眯的神色不变,又用手背轻打着裴元胸前,“你哪是为我办事,你这是恪尽职守,为自己办事,为千户所办事。”
裴元正色道,“卑职明白。只是……,这件事该用个什么名目才好?”
张锐闻言,淡淡道,“就巫蛊吧,这种事发生在宫中,也屡见不鲜。”
裴元眼皮一跳,向张锐说道,“堂堂皇后行巫蛊之术,世间闻所未闻,岂能取信于朝野,岂能取信于天下人?”
张锐笑道,“只是个由头而已,又不重要。天下人不信那才好呢,就是要让他们明明白白的看清楚,眼下是什么形势。”
裴元心中无语。
临来之前,他还指点陈心坚故意留些手尾的妙处,没想到刚进宫就遇到了同样深谙此道的绝活哥。
只是裴元却不敢答应了,“这件事虽然于大体无碍,但是唯独卑职不敢答应。”
太后故意诬陷夏皇后,诬陷也就诬陷了。
张锐只是从中通风报信的狗,又没人拿着大喇叭到处喊,这是张锐从中捣的鬼。
但是从皇后寝宫中搜出巫蛊的裴元,可是明晃晃的摆在那里。
皇后名义上可是母仪天下的,裴元真要是敢当这个小丑,《明史》上都得给他加几行。
当初以巫蛊之乱,害的汉武帝痛失长子的绣衣使者江充,不但在《史记》中有大篇的章节,在《汉书》中甚至还有自己传记的。
张锐闻言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双目狠狠的盯着裴元,“你说什么?”
裴元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别的且不论,巫蛊是断然不行的。”
张锐威胁道,“那你今日就走不出皇城。”
裴元面色不变的解释道,“张公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若是事涉巫蛊,不是我一个副千户能够独断的。朝廷必然会急招韩千户入京,确认此事。”
“到那时天子留心,朝野关注。众目睽睽之下,难道张公公要再去威胁韩千户吗?”
张锐眼中的厉色稍去几分,随后询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裴元道,“既然太后只是想教训下夏皇后,那么卑职只要说寻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太后下旨不许天子去皇后寝宫,或者将皇后从寝宫迁出,往别殿他住。这样,依旧能够打击夏皇后的威信,却不至使朝野哗然。”
“不然,恐怕纵是群臣奈何不得,也将有损太后的贤名。”
张锐闻言沉吟片晌,随后冷淡道,“等着。”
说完,便扬长而去。
裴元的视线左右一扫,见几个有品阶的宦官,正带了一队武官远远的看着这边。
他想了想,终究不敢妄为。
现在还不到出动“空输”的时候。
裴元在烈日下,无遮无挡的站在空旷殿宇间,等了一会儿,目光抬起,凝视着后宫。
想着那个吵闹窝囊丈夫,压迫孝顺儿子的当朝皇太后,以及被这个当朝太后骄纵的无法无天的两个弟弟。
裴元轻轻的吐了口气,揉了揉额头。
这踏马什么脑残短剧套路?
又等了一会儿,裴元的目光由无奈慢慢锋利。
罢了,既然你们挡住了我的路。
那么。
我就要代表社会来毒打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