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云策送了多封密信给王景。
密信里详细分析了回鹘人的困境,提出回鹘人唯一出路就是南逃至大蕃浑末部所占据的卓尼一带。
黑雕军钱向南专门收集周边各族情报,虽然此事刚刚才做,其成效已经超过了凤翔军。侯云策了解的情况多,看问题因而更加全面。
凤翔军初到秦州之时,承受了回鹘军的正面压力。王景对于侯云策移师渭水南岸且按兵不动多少有些意见,接到密信后反复斟酌,最后还是觉得侯云策所说极有道理。
有了对回鹘军动向的准确判断,葛萨带领回鹘军费尽心思的表演就露出许多马脚,反而坚定了王景这个老狐狸的信心:“回鹘人定是声东击西,想从南边逃窜。”
吐少度所部吃了败仗才来到大林,对大林各部压根不了解,一直把凤翔军当作回鹘军主要对手,而认为渭水南岸的大林军只是一支牵制部队。
虽说风凌渡南岸已经出现了大林军,可是吐少度对于用六千精骑夺取一个涉水可渡的小渡口还是很有信心。他最担心的是凤翔军尾随而至,在风凌渡岸边对回鹘军进行夹击。
为了解决后患,吐少度命令葛萨带领四千回鹘军加紧展开对凤翔军的佯攻,以吸引凤翔军注意力,掩护主力骑兵夺取风凌渡。只要回鹘军主力占领了风凌渡,葛萨率领的精骑凭借强大机动能力,随时可以摆脱凤翔军纠缠,到达风凌渡口。
战术制定以后,回鹘骑兵分为两部,一部约六千人,在吐少度带领下,乘着夜色,向风凌渡口出;另一部则在葛萨率领下再次逼近凤翔军营地。
凤翔军营地,军士们都进入了梦乡,此起彼伏的鼾声成为军中特有旋律。
节度使王景治兵严到冷酷,若有人在值勤时候睡觉,第二天就会永远睡觉。所以,值勤军士都在各自岗位上,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也如猎狗一样竖起来,时刻关注营门外地黑暗之处,不敢有丝毫马虎。
回鹘骑兵接近营地之时,虽说天黑得伸手确实不见五指,而且马蹄都包着厚厚的布条,整个大军没有出大动静,但是,凤翔军值勤军士还是在回鹘人接近营地之时,吹响了凄历角号。
偷袭不成,葛萨骂了一句脏话后,出强攻命令。五百名经过准备的回鹘骑兵飞速地接近营地,向营地里射出火箭。一时之间,营地里火光四起,无数营帐、杂物被引燃烧。紧接着,另一队回鹘兵手持盾牌,拖着长木板,很快铺平堑壕。不断有中箭的回鹘兵掉入了堑壕,身后不断有回鹘兵填上空位。
持盾回鹘兵通过木板逼近营地前沿,清理掉拒马木、鹿柴等阻碍物。
凤翔军经过短暂混乱之后,在步军都指挥使王凤督促下,弩弓手、长枪手、盾牌手,各自来到指定位置,阻挡不断攻来的回鹘兵。
凤翔军为防止敌军进袭。在营门内建了一个台子,放置了两架床弩。回鹘人袭营之时,专门负责射床弩的一队军士已经上好的巨大的弩箭。巨大弩箭出雷鸣,向回鹘骑兵群里射去。回鹘骑兵在营地外队形十分密集,每一支木弩射出,就如刀切豆腐一样,在骑兵群中切出了一个大口子。被射中或撞中地回鹘骑手惨叫着落下马来。侥幸未死的,也被后面的骑兵踏成肉泥。
四千回鹘兵不顾伤亡,凶狠地向营地进攻。
凤翔军营地毕竟是临时营地,防守设施并不齐全,回鹘人用木板铺平堑壕、搬开拒马木等障碍物后,骑兵便可以直接向营地冲击。
数次冲锋后,数十名回鹘骑兵冲进营地。
王景是老军,经验着实丰富,营地分为外营和内营,内营外设有拒马。外营缺口很快被凤翔军补上,凤翔军在缺口处丢了大量干柴,点起一把大火,阻断后续的回鹘军。冲进营地的回鹘骑兵被障碍物挡住以后,失去冲击力,被蜂拥而至的凤翔步军困在营里。一阵血战,数十骑回鹘骑兵全部战死在营中。
已经就寝的王景听到营门号角之声,迅速走出帐门。见到营门地火光和冲天的呐喊声,王景有些疑惑:“难道先前的判断有错?”
他带着亲卫来到内营栅栏,不顾穿梭箭支,站在射床弩的台子上,居高临下仔细观察营门外正在拼命进攻的回鹘军。
此夜无月,营内燃起火光照出回鹘人的身影。
回鹘人进攻部队虽然悍勇,但是投入正面进攻的军队人数并不多,不过四五千人左右。王景冷笑一声,下令道:“步军都指挥使王凤率军守住左右营门,射住阵脚,失了营门,提头来见。”
“马军都指挥使赵大郎集合人马,随时待命。”
王景下完命令后就回到帐内,端坐在桌旁,借烛光,拿出侯云策密信又读了一遍。
“近日得到消息,回鹘可汗仁裕与兰州别将吐少度交恶,战于兰州城下。吐少度战败后窜入秦州。回鹘军仓猝而来,粮草等辎重皆无,不利久战。猛攻凤翔军,似是声东击西之计,回鹘人极有可能向南窜入大蕃人的地盘。”
王景放下密信,暗自感叹了一声:“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年轻人真是了得。”
回鹘军初进秦州境内之时,王景对此举动心中纳闷。回鹘以一万孤军攻打秦州,实在是很愚蠢的决定。王景和回鹘人打过交道,知道回鹘人实在狡猾得紧,骑兵更是剽悍异常,实在不是好相与地对手。这次为何出此下策,让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其心中也隐隐猜到可能是回鹘生了内乱。
接到侯云策密信后,自己的想法和侯云策不谋而合,这不禁让王景再一次对侯云策刮目相看。
侯云策的想法是让凤翔军尾随撤退的回鹘军,在风凌渡口围歼突入秦州的回鹘军。
王景并不想按照侯云策的安排行事,原因很复杂。
一是侯云策虽说也是节度使,还是皇亲,但是王景是老资格节度使,侯云策不过是新贵而已。两人资历相差可不是一点半点,虽说世家在这些年渐渐势微,王景在心中还是很有世家子弟的傲气;
二是王景军令极严。凤州之战中,侯云策作为其下属,多次违令,虽说屡打胜仗,王景还有很有些不满。只不过侯云策独立成军,不是其直接下属,也就隐忍着没有对他军法处置;
三是王景和侯云策想法不同。王景已过五十,心思放在守土上,驱逐回鹘人出境是他的最高战略目标。而侯云策正当盛年,其目标是想吃掉这一伙回鹘人;
四是王景对回鹘军强悍战力有所领教,记着“穷寇勿追”的古语,不想把自己的置身于险地。
侯云策仗义出手,解救秦州之危。这次不对他的请求有所表示,有些说不过去。做与不做,是原则。如何做。做到哪种程度,则是一门艺术。王景宦海沉浮几十年,绝对称得上老奸巨滑。
打定主意以后,虽说营门处仍在撕杀,王景心情已完全放松下来。他写得一手好守,为显示镇定和气度,每临大战,总要写上一些条幅。以便战后送给立功地将士,这是他治兵中中柔和的手段之一。
亲卫把文房四宝准备好之后,王景挥洒自如地在写下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写完之后,又轻轻呤了一遍。
正在此时,在营门督战的掌书记王凌心急火撩地冲进营帐。道:“大帅,情况紧急,回鹘人两次攻进营门。”
王景气定神闲地指着自己写的条幅,问道:“这幅字写得如何?”
王凌在营们处见回鹘人攻得很猛,怕守不住营门,心中焦急,因此过来请叔父增兵。此时见叔父不慌不忙地在龙飞凤舞,道:“回鹘人攻得很猛,是否把赵都指挥使的人马调在营前?”
王景对这个亲侄子寄以厚望,很小就把他带在身边,见他举止慌乱,斥责道:“给你说了多少遍,每临大事要有静气,天塌不下来,不必如此惊慌。有多少回鹘人冲进了营地,外面还有多少回鹘人,王凤军伤亡如何?”
王凌嚅嚅应道:“回鹘人冲进了两次,每次都有几十个人,全让步军打掉了。外面回鹘人还在不断起进攻。”
王凤和王凌都是王景的侄子辈,王凌是亲侄子,王凤只是旁支族人。王景对王凌很是栽培,希望其能担当大任。但是王凌能力不足,做不得大事,反而是王凤智能双全,屡立战功,现在已成为都指挥使了。
他抬脚就给王凌一脚:“真是扶不起来地阿斗。”
王景沉着脸,再不理王凌,带着亲卫,出了营帐。他并没有奔向营门,而是去了马军驻地。
马军都指挥使赵大郎看着营门打得热闹,马军却奉命原地待命,浑身痒痒。他的坐骑是一匹粟色大马,也和他一样的性子,听到战鼓声,不耐烦地用前肢踢打着地面。
王景来到马军营地,看着列队整齐的两千马军,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了组建这两千马军,他下了血本,不仅把各支部队的马匹都集中了起来,还花重金买了一些马,组建了这一支两千人的马军。
以前凤翔马军都是是五百人为单位,看到黑雕军大队骑兵奔袭秦州地威力后,王景就把分散骑兵组织在一起,并暗中按照黑雕军训练方法进行操练。
“大帅,我们出去,冲他一阵。”
“不急,他们退兵之时,我们再追。”
“他们要退吗?”
“若是不退,就不是这种打法。”
在凤翔军营外,葛萨见凤翔军打得极有章法,自己手下损失不少,生出退意。当最后一波攻击结束后,回鹘骑兵消失在黑暗中。
侯云策估计回鹘军就要在这一两天内渡过渭水。做出这种判断有两个原因,一是给养,一万多人马每天的消耗是天文数字,回鹘军绝对经不起如此消耗。二是回鹘骑兵在这一两天停止了对附近村庄的袭扰。回鹘军派出的各种小队伍陆续回到回鹘大营,除了回鹘军的驻地,其它地方基本上没有了回鹘骑兵的活动。
侯云策下定决心在风凌渡口豪赌一把,把黑雕步军和伏虎军主力部队从野人岭和断崖岭调到风凌渡。如此调兵有一定风险,若是判断失误,回鹘军极有可能从野人岭或断崖岭深入大林境内。
郭炯特意找到侯云策,道:“回鹘以精骑为主,来去快速,若是他们不在风凌渡过河,掉头而回,那就有大麻烦了。”
侯云策道:“黑雕军和伏虎军加在一起都不如回鹘军力雄厚,若是在野人岭和断崖岭留兵太多,正面接敌时,兵力不足。”
郭炯道:“凤翔军跟过来,我们的兵力就压倒了回鹘军。”
侯云策道:“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凤翔军不归我指挥,若是到时不能及时赶来,我们不能集中兵力就要吃大亏。”
主帅下定了决心,郭炯赶紧回营,做好大战前准备。
黑雕步军、骑兵和伏虎军四千人集结在离渭水风凌渡不到四百米的一个山坡上。此山坡虽然只是个缓坡,但是树林茂密,极利于隐蔽。另一支黑雕军骑兵由何五郎带领,潜入渭水北岸,准备从背后袭击回鹘军。
黑雕侦骑活动更加频繁,侦察范围也扩大到了渭水北岸。吐少度六千大军刚到达距离渭水四十多里的地方,就被侦察小组现。得知回鹘大军朝风凌渡赶来,钱向南露出了一丝极为细微的笑容。“菩萨保佑,回鹘人到底来了。”
黑雕军全军防守风凌渡,是他最先提出来的建议。若是回鹘大军不从风凌渡过渭水,他将要承担极大责任。他虽说看起来十分镇定,心中实在有些忐忑。
黎明时分,回鹘大军来到渭水北岸。二十多名回鹘骑兵率先过河,在河岸巡视后,没有现异常。
吐少度身边长须智囊道:“河边有埋伏,想要半渡而击。”
吐少度道:“就算有埋伏,我们也要冲过去。”
回鹘大部骑兵开始涉河。渭水不宽,一会功夫,约有两三百名回鹘骑兵到达南岸,另外,还有数百骑兵正走在河中间。
突然,战鼓声大作,从远处山坡上冲出大队骑兵,军旗上是一只凶猛的黑雕。
骑兵转眼就到。每个骑兵平端强弩,对准回鹘军射。射之后,从容将手弩挂在马侧,取出了长枪。
上岸回鹘骑兵很快就淹没在密集弩箭之中。大多数回鹘骑手身上都中了数箭,最倒霉的骑手身上中了十来箭。
侥幸未中箭的回鹘骑兵,在与黑雕骑兵第一次对冲之后,就没有能够骑在马上的骑手。
黑雕骑军解决了回鹘前部人马之后,尾随在后的黑雕步军开始在岸边布置箭阵。
渭水中间有大量回鹘骑手,在河中只能被动挨打,只有上了岸才有反击之力。河北岸角鼓声大作,所有回鹘骑兵都咬着牙,拼命催促战马。
黑雕步军在岸边迅速形成箭阵,无数铁箭如狂风一样扑向水中的回鹘骑手。回鹘人在水中无法组织有效进攻,第一波箭雨过后,上百名回鹘精骑被射下马来,掉入河中。
回鹘骑兵刚靠近岸边,又是一阵箭雨向回鹘骑兵袭去。转眼间,又有一百多名回鹘骑兵掉下马来,两名指挥使被射死在岸边。
少数回鹘骑手见敌人弓箭实在历害,纷纷掉转马头,想要退回到北岸。
跟随在黑雕步军身后的是经过补充的伏虎军。他们来到岸边后,按照预定位置,进入了阵地。他们行军速度比不过黑雕步军,但是带得有中型床弩,趁着黑雕步军全面压制敌军之机,迅速安装床弩。
黑雕军骑兵动了第一波攻击后,没有继续进攻,而是退到了步军后面,全部下马。军士们重新为黄桦弩上弩箭,作好战斗准备。
侯大勇、钱向南带着五十名亲卫,站在黑雕军身后,静观战场形势变化。这是他们预设的战场,经过了精心设计,回鹘骑军完全没有挥出战力,便被大量射杀。
吐少度没有料到河对岸敌军如此凶恨,即有些恼羞成怒,又非常吃惊。他见对岸敌军并不多,再次下达进攻命令。
回鹘军数千骑兵队形散得很开,分为三个集团,向南岸冲锋。回鹘骑兵速度极快,很快到了河中间部位。最先进行冲击的骑军在号令之下,重新向南岸冲击。
郭炯负责战场指挥,身后跟着传令兵、鼓号兵和旗语兵。他全神贯注看着敌军调动,等到对岸骑兵进入河中间,下令伏虎军阵地展开进攻。
弩箭是战场上威力很大的远程兵器,但是上弦到使用相对复杂,步军使用弩箭相对来说比骑兵更加方便。因此,侯云策准备给伏虎军大量装配弩弓。因为在战前一时无法生产如此多弩箭,黑雕军从本部调出一千张弩弓到伏虎军。
伏虎军都是新军,不是节度使嫡系部队。姜晖、段无畏等指挥官没有想到侯云策会把黑雕军的弩弓调给他们使用,对侯云策的气度很有些佩服。他们磨拳擦掌,准备在渭水岸边好好打上一仗,为各自部队争得一席之地。
伏虎军军士早把弩箭上好,瞄准了正在渡河的敌军,得到攻击命令后,段无畏亲自擂响了战鼓,弩箭出令人心悸的破空之声,朝回鹘骑兵射去。
回鹘骑兵为追求骑兵地机动性,都身披轻甲。轻甲被弩箭轻易洞穿,几乎起不到防护作用。
在弩箭打击下,回鹘骑兵居中集团受创最重,另外两个回鹘骑兵集团因相互离得较远,伤亡要轻一些。回鹘骑兵指挥官拼命喊叫着,督促骑兵加快冲锋。
伏虎军射完后,军士们停下来重新上弦。而另一个阵地的黑雕军步军阵地早就虎视耽耽,郭炯一声令下之后,弩箭如风般扑向了回鹘骑兵。
黑雕军两千骑军都上好弩箭,重新上马。步军第一轮射之后,黑雕军骑军对准河的回鹘骑兵进行射,弩箭形成一张大网,把冲到南岸的回鹘骑兵射成了一个个刺猬。
射完手弩,黑雕骑军从容地平举起长枪,等待回鹘骑军上岸。
弩阵的作用是尽量杀伤回鹘骑军,但是河岸宽阔,回鹘骑军最终会渡过到南岸,骑兵对决在所难免。
渭水清浅,清澈透明,一些体形修长地小鱼在里面生活得自由自在。回鹘骑兵的鲜血把渭水染成红色,小鱼惊恐地向下游清水处逃去。
回鹘骑兵受到弓马娴熟,作战勇猛。但是,大林军远程攻击能力如此之强,实出所有回鹘人的意外。伤亡惨重得已经让站在北岸的回鹘人无法忍受。
吐少度手握弯刀,眼中喷火,紧紧盯着黑雕军迎风飘扬的军旗。
(第一百零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