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侯府的书房秉承了侯云策最喜欢的格局,均设在左厢房的第三间房屋,而小院的正房,则辟为一间会客厅。书房和其他房间相比多了一道厚实的布帘,使屋内光线稍稍有些暗。
书房内有一张胡桌、四张胡椅、一排书架以及一个暗室,墙上挂着一张地图,大梁侯府书房、灵州侯府书房还有以前在凤州的书房,不同地方的书房,其内部陈设基本一样。
侯云策抚着下巴,敲打桌面,自言自语道:“第二块石碑是谁放的,有什么目的?谁能得到好处?谁又要为此倒霉?”
香孩儿是指杨光义,洛阳城的老居民均知道此事,而点检之职,就是指殿前司都点检张永德,第一块“香孩儿坐天下”石碑是飞鹰堂所为,而第二块刻有“点检作天子”的石碑则有些出于侯云策的意料。
侯云策在心里把几位重臣和带兵大将全部过了一遍,一时之间,猜不出做这事情的目的,不由感慨道:“大梁城内暗流涌动啊!”
孟殊掌握飞鹰堂,手中握内各式各样的情报,却对此事没有一点头绪,他没有随口猜测,只是静等着侯云策下结论或新的命令。
侯云策看到孟殊沉稳地坐着,问道:“没有线索?”
孟殊摇头道:“此事真是出人意料,在下想不出谁会做此事?”
侯云策当上节度使以后,养成了挥手的习惯,可是回到了大梁城后,在中书门下,和他一起办公的都是老资格的宰相,挥手这个习惯动作自然没有用武之地,今日面对孟殊。侯云策不自觉地又挥了挥手,道:“无风不起浪,有果必有因,扔第二块碑的人,必然是有相当份量,平民百姓不会冒着被诛九族的风险干这件事情。”
这个判断自然是正确的,孟殊点点头,表示赞成侯云策地意见。
“飞鹰堂要略略作一些调整。对李重进、张永德、杨光义、韩通、石守信、李继勋等几位带兵将领的异动都要有所掌握。”
侯云策对于包括宰相在内的几个文臣都比较放心,从大武以来的历史来看,文臣并不能成为改朝换代的主角,最多起到辅助作用,篡夺皇权的都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如今杨光义已经离开大梁,可是其他统兵大将仍然实力雄厚,前门驱了虎,说不定后门就要来狼,既然侯云策这个三皇子能够到中原“复国”,那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生?
孟殊探身问道:“还是用老办法吗,用不用其他手段?”
“仍然是间接查探,不必加上其他手段。”
何谓“间接查探”之法。就是飞鹰堂人员打探这些将领的消息之时,并不同这些将领直接接触,而是通过“间接查探”地方式了解这些将领的情况,监控方式的转变开始于显德五年。主要是为了掩藏飞鹰堂活动的痕迹,各地分堂也基本采用“间接查探”之法。
采用“间接查探”经过了多重考虑,飞鹰堂以前为了打探禁军情况,费了极大精力,也取得了一定成效,不过这种办法有三个的缺点,一是风险大,若出事则容易把飞鹰堂牵连出来;二是禁军征战频繁。加入飞鹰堂的禁军军士接连阵亡,使心血白费;三是飞鹰堂是不敢轻易招惹中上层军官,收买的多是禁军下层军官和军士,他们往往得不到什么有用地情报。
基于上述三个原因,孟殊在显德五年灵州之行以后,就放弃了在禁军中安插钉子的做法,而是采取的侯云策提出的“间接查探”办法。
“间接查探”通常采用五种方式:
一是侯家商铺设立了一个专为达官贵人提供农产品的商铺,侯家商铺利用已经形成的商业网络。花大力气从各地包括北汉、南唐、西西蜀等地搜寻优质五谷。继而在大梁城内推出了一个侯家五谷专卖商铺,专门以市场价供应达官贵人。
侯家商铺的产品在大梁早已成为高档品的代名词。京中贵妇都以使用侯家商铺的产品为荣,这次侯家商铺推出了这个侯家五谷专卖商铺,立刻受到了贵妇们追捧,生意好得异常火爆。
侯家五谷专卖商铺的掌柜并不是飞鹰堂的人,他是一个长于交际的生意人,在孟殊的有意安排之下,他和京城中的不少大户人家的管家打得火热,建立了良好合作关系。而创造家五谷专卖商铺的记帐员却是飞鹰堂的人,他在做好普通帐目的同时,还给每位达官贵人的单独开设了一个户头,每月购进多少粮食都一笔一笔记录下来,依据这份记录,就可以判断出来达官贵人家中有多少人、要消耗多少粮食,若有异常情况,自然也就能反映到这个记载表中。
二是飞鹰堂在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开了一家大型的修车商铺,这个修车商铺的业务极为琐碎,既要修理马车、马鞍等大活,也包括换马掌等小活计,修车商铺也专门设立了一个记帐员,对这些达官贵人的修理情况进行登记,特别是每一次换马掌都有详细的记录。
三是从黑雕军中秘密调来八位擅长治疗外伤军医,在东、西、南、北四城分别设立了四个医馆,这样一来,医馆可以掌握不少有用地资讯。
四是在大梁城六个军营前安插人员,这些人员成天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任务是盯住军营的大门,军队有何异动都要及时报告。
五是飞鹰堂还派了十几个人,时常混迹于茶楼酒舍,专门打探消息。
在飞鹰堂总堂里,成立了一个部门,专门把这些客观地记录汇总起来,送给孟殊和陈猛,孟殊觉得重要的情况。就报给侯云策,这就是“间接查探”的运作过程。孟殊所说的老办法,正是指的这种“间接查探”之法。侯云策位于中书门下,每天可以从正规的渠道获取大量情报,加上“间接查探”得到的情报,一正一奇,侯云策掌握的信息就极为灵敏而全面。
孟殊告辞之时,侯云策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打量了孟殊一番,道:“孟郎不像侯家商铺的大掌柜。”
孟殊有些不解,不知侯云策指的是哪一方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自已身上穿了一件来自成都府的绵绸,里面是一件极为名贵的薄羊绒,出门之时,罩上一件来自北方的貂皮大袍。也算是富贵之极地打扮。
“孟郎现在执掌飞鹰堂,需要精心掩藏自己的身份,最不引人注意的方法是什么?最好的掩藏方法并非精心的伪装,而是‘抿然众人亦’,和众多富商的行为一致就是最好的隐藏办法。任何独立特行都有可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明白吗?”
侯云策见孟殊仍然脸露疑惑,又道:“大梁城内稍有些规模地掌柜,那一个不是小妾满院、舞姬成群。孟郎一个小妾也无,这就让人感到另类。孟郎可以考虑买几个小妾,放在家中也算是装点门面。”
当年在德州,孟殊的大妹妹孟清被万寿寺住持强夺,侯云策、赵英把孟清解救出来的时候,孟清已被活埋,同时挖出来还有好几个年轻女子,看以这个场景之后。孟殊当场就软倒在地,虽说后来将万寿寺住持砍成肉泥,心中却已留下了阴影。孟殊以后又暗恋赵英,只是赵英对于孟殊来说,永远是天上星星,有了这两个原因,孟殊对别的女子也没有多大兴趣,结婚生子。不过是为了完成传宗结代地任务。唾手可得的美色,对于孟殊来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孟殊苦笑道:“虽说食色,性也,可是我对于女色实在不感兴趣。”
不过,侯云策已开了口,孟殊就只有表态道:“我这就放出话去,说要找两房小妾。”
孟殊告辞之后,侯云策在书房中取出《反经》,就着昏暗的油灯,一边翻阅一边想着心事,第二块石碑地出现,如是一块巨石压在了侯云策心里。
这一套大武人赵蕤所著的《反经》,也是赵英婚前买来的,侯云策在灵州无书可看的时候,随手抽出来看了看,谁知一看就放不下手,《反经》和《太白阴经》成为侯云策两套常备书。《太白阴经》记录的大武军队的装备、训练和作战等详细情况,《反经》对大武之前历代智谋权术做了一次全面的阐述和总结,集政治学、谋略学、人才学、社会学为一体,以谋略为经,历史为纬,交错纵横,蔚然成章,行文更如流水,读来酣畅淋漓。
“知人者,王道也;知事者,臣道也,无形者,物之君也;无端者,事之本也。”
这段话侯云策玩味了很久,特别是后面两句,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无形的东西,才是有形之万物的主宰,看不见源头的东西,才是世事人情的根本。初初阅读,只觉这是一句放之四海的空话,可是细细体验,却觉得这是具有整体思维的大智慧。侯云策读了数遍这句空话,想着大梁城内暗流涌动的政局,渐渐有些出神。
过了良久,当肚子已经出了“咕、咕”的叫声。侯云策这才醒悟过来,自已还没有吃晚饭。侯云策曾经定下一个规矩:“自己在书房中,没有特别紧急地事情,一律不准打扰。”因此,虽说天色已晚,却没有人敢来敲门。
侯云策空着肚皮走出书房,深吸了一口清冷地空气,小院角落里的几颗大树,在黑沉沉夜色中随风摇晃着树叶,树干挺拔,在黑暗中竟有如擎天之柱。
封沙见侯云策走了出来,急忙走了过来,递过来一张纸条,轻声道:“郭炯一万人马,和颇超军、里奇军联手,在贺兰山以西,围歼了四千契丹军,从居延海到贺兰山,契丹人对灵州的威胁基本上解除了。”
侯云策又回到书房,仔细看了一遍纸条。再把纸条在油灯上点燃烧毁,看着纸条变成了一段灰烬,侯云策对封沙道:“你给石将军带一封信,上报枢密院的军情尽量大事化小,只说黑雕军与契丹军偶然遭遇,生了小规模冲突,随后击退了犯境的契丹军。”
侯云策再次走出书房的时候,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隔壁主院传来了饭菜的香味。侯云策走出自己工作的小院,刚要触到主院虚掩地大门之时,他忽然停了下来,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就转身朝秋菊的侧院走去。
自从春兰离世以后,侯云策很少来到秋菊的侧院,因此,当侯云策突然出现在秋菊面前的时候。秋菊最初还惊了一下,手中正在做的针线活也掉在了地上。侯云策看到秋菊这个样子,在心中微叹了一口气,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布块。这是一件小璐穿的外套,上面还绣着几朵梅花。很是淡雅。侯云策用手轻轻拍了拍这件小衣服,对着灯光看了看,微笑道:“这是小璐的衣服,真是好看。”
秋菊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小璐地衣服。低着头道:“小璐长得快,春天的新衣服还没有穿坏,就已经小了。”
侯云策知道自己这一段时间冷落了秋菊,道:“每天忙得昏头转向,好久没有过来了,我们去看看小璐。”
按照大林朝的规矩,小孩子一般不挨着母亲睡的,特别是小妾身份的女子,更要把床位留给随时都可能来的郎君,女儿更是不能挨着母亲睡。
小璐睡得极为沉稳,浓密的黑辅在枕头之上,小嘴紧紧闭着,眉眼间已有此小姑娘模样,侯云策凝神看着女儿,一时之间心中充满了疼爱。他随手摸了摸小璐的小手,觉得有些凉,抬头问秋菊:“这屋不是有火龙吗。怎么有些凉嗖嗖的。”
秋菊低声道:“地龙只有一条,而且才开始烧,要等一会才有热气。”
在大梁侯府,有着完善的供暖设备,特别是在赵英、秋菊等几个院落中,每一个房间都有两条地龙,进入十一月以后,这些地龙也就开始使用了。
侯云策打了一个寒颤,他伸手揭开小璐的被子,只见小璐厚厚地盖着两床被子,从这个情况看,这个房间似乎已有好几天没有地龙了,侯云策有些生气地问道:“是不是这一段时间都没有用地龙?”秋菊小心翼翼地答道:“这房子有一条地龙有些损坏,暂时停用,说是要等到修理好了再用。”侯云策脸色阴沉了下来,道:“地龙坏了多久了?”秋菊道:“六七天了。”
这时,屋内温度渐渐升高了,小璐翻了翻身,一只手露在了外面。
侯云策对于眼前的事情心知肚明,他对房间里垂手站立着的使女道:“你去把秦管家叫过来?”秦管家一溜小跑地来到了秋菊小院,刚来到小院里,就被重重的一耳光打得昏头转向。
“真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狗眼看人低地东西。”
侯云策长期征战沙场,手上的力量自然极大,秦家河坐在地上,鼻血直流,眼冒金花,脑中一片金鼓之声,他听到侯云策斥骂,急忙跪在地上,道:“小人愚钝,请阿郎明示。”秦家河办事利索,到了侯府之后,侯云策和赵英对他都是客客气气,更不用说是秋菊、春兰两人,他是第一次挨耳光,此时跪在地上,不知何事惹得侯云策雷霆大作,心中既忐忑不安又有些不解。
“秦家河,为何小璐房间的地龙坏了五六天也没有修好?”
秦家河听到是此事,不禁大骂手下的吴管事,此事他几天前就交待过吴管事,顿时明白肯定是吴管事见阿郎许久没有到秋菊院中来,所以怠惰了此事,秦家河连忙磕头不停,讲了事情原委。
秋菊站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客观地讲,秦家河对秋菊和春兰还是不错的,只是一些下人见风使舵,脸变得太快。此时已进入十一月,地面如冻一样冷,秋菊见侯云策没有让秦家河站起来的意思,想到以后还用得着秦管家,就解释道:“此事不怪秦管家,他到小璐的房间看过两三次了。”
侯云策对秋菊和秦家河两人的心态都清清楚楚,他今天打秦家河地目的就是给秋菊立威,免得以后秋菊受小人的窝囊气。这些小人翻不起大浪,可是秋菊的生活本来就没有多少大浪,就是由一件又一件的小事构成的,若长期在小事上受委屈,日子就难受了。
“秦管家,你起来吧,以后,给下人们说清楚,秋菊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这个家的主人,若再出现这种事情,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回到秋菊的房间,秋菊坐在床边,嘤嘤地小声抽泣,侯云策走过来,顺手把手放在秋菊肩膀上,拍了拍,秋菊顺势把头靠在了侯云策腰侧,痛快淋漓地哭了起来。秋菊心伤春兰之早逝,同时也为了自己和小璐地未来担忧,今日见到郎君对待自己仍和从前一样,禁不住又喜又悲,再也控制不了情绪,伏在侯云策怀里痛哭了一场。
良久,侯云策才道:“别哭了,我还没有吃晚饭,今天特别想吃娘子做的面块汤。”
秋菊闻言,扬起一张大花脸,哭中带笑道:“奴家这就去做。”
(第二百四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