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是情深缘浅,情深是她,缘浅是她和东华。有一个词是福薄,她福薄,所以遇到他,他福薄,所以错过她。
她一瞬觉得自己今夜真是个诗人,一瞬又觉得自己没有出息,明明已放过狠话,说东华帝君从此于自己不过四个字而已,这种浮生将尽的时刻,想起的居然还是他。
第一节
01.
夜风微凉,水月潭漾了一湖波光,倒映着皎皎的明月。
沿着潭边栽种的白露树参差向天,令十里神木林徒显幽凉。
这一番景致,粗瞧,似乎同近来无数个日夜都没有什么不同。
但梵音谷这个地方,原本四时积雪,水月潭就生在王城边儿上,按理说也该覆盖上皑皑的雪幕。可此时,此地,却不见半分有雪光景。
因这个空间,它其实是个梦境。阿兰若的梦境。
这个梦境虽与梵音谷吻合得如同水中倒影,但真正的梵音谷乃是同四海六合八荒相系,延展开来,当得起广阔无垠四个字。而此地,却仅是个有边有角的囚笼。
东华和凤九陷入这个囚笼,已经三月有余。
掉进阿兰若这个梦境时,凤九竭尽周身仙力凝出来的护体仙障成功被毁,三万年修行一朝失尽,身子虚弱得比凡人强不了几分。
屋漏偏逢连夜雨。未承想,阿兰若的梦境中竟蓄养着许多恶念,恶念豢出小妖来,专吸食人的生气。从天而降的凤九,正好似一块天外飞来的丰腴馅饼,令饥肠辘辘的小妖们一顿饱餐。待东华穿过蛇阵来到她跟前,她雪白的面庞,已浮现出几分油尽灯枯的症头。
瞧着这样的凤九,东华的脑子有一瞬间空白。
他一向晓得她乱来,却没有料到她这样乱来。原本以为将天罡罩放在她的身上,无论她出什么祸事,保她一个平安总该没有什么问题。这个事,却是他考虑不周。
他晓得她对频婆果执着。但据重霖提给他的册子来看,她往日里为饱口腹之欲,执着得比这个更过的事情并不是没有。
册子里头载着,她小时候有一年,青丘的风雨不是那么调顺,遇到枇杷的荒年。但她在她们家洞府后山育出了一棵枇杷树,且这棵枇杷树还结出不少皮薄肉厚的鲜果。住在附近的一头小灰狼犯馋,摘了她几个果子,被她坚持不懈地追杀了整整三年。
因有这个前车之鉴,那时,当他问她拿频婆果是做什么用,她答他是为了尝尝鲜,他就信了。这个尝鲜还同他近来越看不惯的燕池悟连在一起,当然令他很不愉快。
是以,姬蘅那夜向他讨果子,恓恓惶惶地说,唯有此果能解一部分绵延在她身上的秋水毒,望他赐给她这个恩典时,他并未如何深思,便允了。
这种事情,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深思的必要。
那阵子他一直有些烦心,纠结于如何兵不血刃地解决掉燕池悟。
要让他彻底消失在小白的周围,又不能让小白有什么疑心,是一件不大容易之事。
凤九与他是不同的,东华其实一直晓得。但这个情绪,他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意识深究,或没有工夫深究。
况且这种事情,同佛典校注不同,并不是深究就能究出结果,有时候,还讲求一个机缘。
东华恍然自己同凤九到底是个什么关系的机缘,于宗学竞技那日,降临在他的头上。
彼时,他坐在青梅坞的高台上,垂眼望去,正瞧见凤九三招两式间将同窗们一一挑下雪桩。收剑回鞘的时候,她樱色的唇微微一抿,浮出点儿笑意,流风回雪的从容姿态,令他第一次将她同青丘女君这个神位连起来。脑中一时浮现出端庄淑静这四个字。
端庄淑静,她竟也有担得起这个词的时候,令他感到新鲜,且有趣。
比翼鸟族的一个小侍者战战兢兢地呈上来一杯暖茶,他抬手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再点过去时,却见她已收了笑意。
她似乎觉得方才那个笑有些不妥,趁着众人不注意,轻轻地咬了咬下唇,又飞快地瞄了周围一眼,像是担心有谁看到。因她的唇色太过饱满,轻轻一咬,下唇间便泛出些许白印,犹如初冬时节,红樱初放,现出一点粉色的蕊。
他撑住下颌,突然觉得,如果要娶一位帝后,其实凤九不错。
这个念头蹦出来,他愣了一下。然后,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不,与其说她不错,毋宁说这四海六合八荒之中,她是唯一适合的那一个。又或者说,她是唯一让自己喜欢的那一个。
思绪飘到这个境地,他突然有些明白,近段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为的是什么名目。
原来,自己是这么想的这桩事,这么想的她。
原来,自己喜欢她。
但为什么万千人中,独独喜欢上了凤九,他虑了半晌,归结于自己眼光好。因为自己眼光好,本能地现了她这块璞玉,他想要喜欢她,自然就喜欢上了她。喜欢这种事情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无论如何,此时阿兰若之梦这个囚笼中,只要有他在,小白不会有什么事。
比起阿兰若之梦中的宁和来,梵音谷最近的氛围,却着实微妙。
那日,东华帝君顶着重重闪电滚滚怒雷,义无反顾地踏进困住凤九的结界,这个举动,令跪在蛇阵外的一干人等都极其震惑。
帝君他避世十来万年,虽说近两百年不知因什么机缘,单单看重他们梵音谷,时常来谷中讲学述道,但在谷中动武,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帝君他提剑于浮生之巅睥睨八荒的英姿,一向只在传说中出现,那会是什么模样,他们只敢偷偷地在睡梦中遥想。孰料,连七万年前灭天噬地的鬼族之乱亦未现身的帝君,今日竟这样从容地就卸下一身仙力,毫无犹疑地入了阵中?
此是一震。
在跪的臣子们中间,颇有几位对帝君和姬蘅的传闻有耳闻。从前列位一直暗中猜测着,东华同他们的乐师姬蘅之间,是不是另有什么隐情。但今日这个局面,却又是唱的哪一出?
此是一惑。
一震一惑后,列位小神仙在思而不得之中,突然悟了。
帝君之尊,巍巍唯青天可比,帝君之德,耀耀如日月共辉。此种大尊贵大德行,染了凡味儿的区区红尘事安能与之相系?姬蘅,连同此时被困的九歌公主,定然都同帝君没有什么。帝君千里相救九歌公主,一切,只在一个仁字,此乃尊神的大仁之心。
想他们先前竟敢拿自己一颗凡世俗心,妄自揣测帝君的大尊贵大德行,真是惭愧,惭愧。
他们一面在心中忏悔着自己的龌龊,一面抬眼关心结界中有无什么危险动向。然后,他们揉了揉眼睛地瞧见,身负重伤的、享有大尊贵拥有大仁德的帝君他老人家,正自然地,缓慢地,将手放在九歌公主的侧脸上。
他们的惭愧之心卡了一卡。
……这也许是在表达一种对小辈的关怀?
但下一刻,他们使劲揉了揉眼睛地瞧见,帝君他自然地帮九歌公主绾了耳,凝眸注视了公主半晌,然后温柔地将公主搂进了怀中。
他们的惭愧之心又卡了一卡。
……这也许是天界新近比较流行的一种对小辈的关怀?
但紧接着,他们更加使劲揉了揉眼睛地瞧见,帝君的嘴唇擦过了怀中九歌公主的额头,停了一停,像是一个安抚的亲吻,且将公主她更深地往怀中带了一带……
在跪的小臣子们片片惭愧之心顿时散若浮云,个个压住倒抽的凉气,心中沸腾不已:“这个情境,莫非是帝君他动了尘心?帝君他老人家竟然也会动尘心?帝君他老人家动了尘心竟然叫我给撞见了?我的妈呀今天真是撞了大运!”
此后又生了什么大事,小臣子们不得而知,因他们正激动的时候,浓云不知从何方突然压下来,将解忧泉笼得严丝合缝,入眼处只一派森森的墨色。
待似墨的云潮滚滚退去后,结界中却已不见帝君二人的影子,只剩四尾巨蟒依然执着地守护着这个琉璃般脆弱的空罩子,咝咝地吐着毒芯。
巨蟒们眼中流露出愤怒和悲伤,注目着结界,像是在等待着阿兰若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那片淡蓝的光晕中。它们铜铃般的眼中流下血红的泪,好像为此已等待许久,长得那样可怕,这个模样却很可怜,令人略感心酸。
帝君入阵,解忧泉外,照神位来排,位阶最高的自然当数连宋君。
比翼鸟的女君领着众臣子巴巴地望着连三殿下拿主意。连三殿下远目良久,扇子在手中敲了敲:“累诸位在此跪了许久,先行散去吧。不过今日事还需列位记得,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若是往后本座听说了什么,这个过错,”挑眉轻描淡写地道,“怕是要拿你们阖族的前程担待。”
一番话说得客客气气,却是软棉团里藏着利刀锋,着实是连宋君一向的做派。女君率臣子们领旨谢恩,站起来时腿在抖,走出老远,腿还在抖。
连宋君担着一个花花公子的名头,常被误会为人不牢靠,但四海八荒老一辈有见识的神仙们却晓得,倘遇到大事,连宋君的果决更胜乃父。
都说天君三个儿子数二殿下桑籍最聪慧有天资,因出生时有三十六只五彩鸟从壑明俊疾山直入云霄,绕着天后娘娘的寝殿飞舞了九九八十一天。
不过连宋君的拥趸们却觉得,连三殿下的英明聪慧其实更甚于二殿下,只不过,三殿下他降生在晖耀海底,其吉兆自然应关乎水中的游鱼,而非天上的飞鸟。再则,当初掌管四海水域的三殿下甫一坠地,令天君头疼多日的四海水患一朝之内便得平息,这便是三殿下生而不凡的例证。三殿下的呼声不如二殿下,不过是三殿下他为人谦谨,不愿同二殿下争这个虚名罢了。
自然,连宋君风流一世,打小就不晓得谦谨二字该怎么写,用此二字评断他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论资质,他确是比桑籍要强上那么一些。当年不同桑籍争储君之位,乃是因连三殿下他一向有大智慧地觉得,巧者劳智者忧,表现得无能些才不会被浮生浮事负累,如此,方是真逍遥。
但天有不测风云,纵然连宋君他于此已早早领悟得道,可仙途漫漫,谁没有一两个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之事,也需偶尔为之。负累二字,有它不能躲的时候。
譬如此次。
此次,若非他连三殿下在这里兜着这个局面,东华身负重伤或将羽化的传闻一旦传开,料不得八荒都或将动上一动。
东华这些年虽退隐不大理事,但只要人还在太晨宫或碧海苍灵驻着,于向来难以调伏的魔族而言,已是一个极大的震慑。再则,他们这些洪荒时代的上古神祇隐藏了太多关乎创世的秘辛,连他也料不到若东华此行果然凶多吉少,八荒六合之中,一旦传开来会是一番什么境地。
连三殿下收起扇子叹了一叹。帝君他存于世间的意义重要至斯,寻常人看来,怕是十个百个凤九都抵不上他一根手指头,他自个儿留遗言倒是留得痛快,看样子也没有意识到,于天下苍生而言,这是桩亏本的生意。
02.
不过,连宋君的君令虽然沉,能压得比翼鸟一族顷刻间在他跟前作鸟兽散,要压住燕池悟这个魔君,还差那么一小截。
拿小燕的话说,他大爷从小就是被吓大的,岂会害怕连宋一两句威胁。再说,连宋说得太文绉绉,他压根没有听出来他说的是一篇威胁之词。他大爷随之离开,是为了将他心爱的姬蘅公主送回去。
结界中东华对凤九毫无预兆的温柔一抱,连小燕都怔忪了片刻,遑论姬蘅。小燕回过神时,注意到姬蘅面如纸色,死死地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痕来,泪凝在脸上连抬手一拭都忘了。这个打击深重的模样,让他感到十分地忧心。
虽然小燕他作为一介粗人,肢解人他就干过开解人从来没有干过,但是为了心爱的姬蘅,他决定试一试。
他找了一个环种了青松的小林地,将姬蘅安顿在林地中央的小石凳上。他心细地觉得,眼中多见些生机勃勃之物,能开阔姬蘅此时苦闷郁结的心境。
姬蘅的眼中旧泪一重,新泪又一重,眼泪重重,湿透妆容,小燕觉得很心痛。心痛的同时又觉得不愧是他的姬蘅,妆花成这样还是这么好看。
开解的话该如何起头,小燕尚在构思之中,没想到姬衡却先开了口。
苍白的面容上泪痕未干,声音中透出三分木然,向小燕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当年对闵酥是这样,如今对帝君他也是这样?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姬蘅居然会在意自己对她的看法,着实令小燕受宠若惊,他一时没有控制住内心的激动,嘴角不经意向上弯了三个度。这个表情看在姬蘅的眼中,自然和嘲笑无异。
姬蘅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良久才道:“你果然觉得我很可笑,送我回来,其实就是来看笑话的吧?笑话看够了你就走吧,我也觉得我很可笑。”言罢紧紧抿住唇,不再说话。
姬蘅一口一个自己可笑,沉甸甸敲在小燕心头。虽然小燕明白,东华和凤九展到这个地步是他一力促成,也很合他心意,但让姬蘅这样伤心,却并非他所愿。这件事,自然不能是自己的错,凤九是他朋友,自然也不能是她的错,那么,就只能是东华的错了。
小燕目光炯炯,紧握拳头,义愤填膺地向姬蘅道:“你有什么可笑,千错万错都是冰块脸的错,当初要娶你是他亲口答应的,虽然成亲那天你放了他鸽子可能让他不痛快吧,但你都这么做小伏低给他面子了,他竟然敢不回心转意,这样不识好歹,你有什么好为他伤心!”
说到这里,他突然感觉这是一个挖墙脚的好时机,赶紧补充一句:“老……不,我……我听说凡间有一句诗说得特别好,‘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你也该将眼光从冰块脸身上转一转了。”话罢,目光含情看向姬蘅,同时在脑子里飞快地复查,刚才那句诗,自己有没有记错。
可惜他难得有文采一次姬蘅却没有注意,沉默了片刻,突然向他道:“我不是煦旸君同父同母的妹妹。我父亲其实是白水山的一条蛟龙,你可能听过他的名字,洪荒时代帝君座下最勇猛的战将——孟昊。”脸上的泪痕稍干,声音里含着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