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谋已久的越王勾践,
不会放过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
当夫差倾巢而出到中原争霸时,
勾践便在他背后狠狠地插了一刀。
九头鸟
秦穆公去世前五年,楚成王也死了。
楚成王死不瞑目。
成王是楚国的第三个王。之前,有他的祖父武王,以及父亲文王。楚国的基业,就是他们祖孙三代创下的。至于成王本人,在位四十六年,亲眼看着齐桓和晋文相继称霸,宋襄和秦穆跃跃欲试,自己也当仁不让地积极参与。召陵之盟,与齐桓公分庭抗礼的是他;城濮之战,与晋文公一决雌雄的也是他;绑架宋襄公,又在第二年把宋军打得满地找牙的,还是他。春秋前期的争霸,处处都有他的痕迹和影子。
然而英雄一世的楚成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死在自己的亲儿子手上。
成王的儿子叫商臣。
商臣本是成王的太子。可惜成王跟许多有为或无为的君主一样,好色。妻妾成群又爱屋及乌的结果,往往是废嫡立庶,废长立幼,立储以喜。何况楚国原本就有传统,喜欢立年轻力壮的公子为君。这跟他们一贯好战好斗,专一与诸夏作对有关。年老力衰的君主,是领导不了这个尚武霸蛮之邦的。
于是,鲁文公元年(前626),楚成王决定废掉商臣,另立姬妾之子为储。这个消息后来得到了证实,商臣便去求教于自己的师傅潘崇。
潘崇问:让位服软,做得到吗?
商臣说:做不到。
潘崇又问:流亡国外,做得到吗?
商臣又说:做不到。
潘崇再问:那么,干一件大事,做得到吗?
商臣说:做得到。
这就是只有蛮夷才说得出的话了。宫廷政变,抢班夺权,诸夏的公子们也会做,但不会这么讲。只有楚人毫无顾忌。他们的身上流着蛮夷的血,根本就不把君臣父子那一套放在眼里,也不认为大逆不道是多么严重的罪名。
十月,主意已定的商臣带兵包围了王宫,逼楚成王自杀。成王提出吃了熊掌再死,也不被批准。成王无奈,只好自缢。但他吊死以后却不肯闭眼睛,因为拿不准这些不肖子孙会给自己上一个什么样的谥号。
谥号是最后的面子,死了也得要。
这事在葬礼之前就讨论了,最先定的是“灵”。这是“恶谥”。比如后来的晋灵公、郑灵公、陈灵公,便都是既为君不道,又死于非命。因此成王听了,便不肯闭眼睛。商臣等人无奈,只好改谥为“成”,成王这才满意地升天。
商臣即位,是为穆王。[1]
穆王虽然弑君弑父,要算乱臣贼子,但列祖列宗的基业却在他手上得以拓展。穆王在位十二年间,灭江(在今河南息县),灭六(读如陆,在今安徽六安县),灭蓼(在今河南固始县),伐郑,侵陈,伐麇(读如君,在今湖北郧县),围巢(在今安徽巢县),干得有声有色。可以说,穆王去世时,是把一个即将成功的霸业,交到了儿子手上。[2]
他的儿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楚庄王。
楚庄王声色犬马。
没人告诉我们,庄王即位之初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只知道,三年之间,此君不理朝政,不出军令,一味地骄奢淫逸。大夫伍举忍无可忍入宫进谏,庄王却左手抱着郑姬,右手搂着越女,嬉皮笑脸坐在乐队中,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这可真如伍举所说,有只鸟待在高高的山上,三年不飞,三年不鸣。
请问这是什么鸟?
九头鸟。
是啊!按照庄王的说法,这只鸟“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如此以静制动蓄势而,岂非生命力、创造力和破坏力都极强的九头神鸟?[3]
实际上庄王心里很清楚,楚人的精神是“霸蛮”,楚人的心气是“不服周”,楚人的传统是“我蛮夷也”,而楚君的使命则是开疆辟土,抗衡华夏,图谋中原。这是一个艰难的历程,必须付出毕生的精力。看来,他是想在大干一场之前先玩个够,然后收心。
收心之后的庄王果然一鸣惊人。头一年,他就联合秦国和巴国灭了庸(在今湖北竹山县)。三年后,又联合郑国侵陈侵宋,后来更命令郑国痛打背楚降晋的宋国。可见这时郑国已经变成楚的小弟,晋国则由于灵公被杀国内动乱,几乎无暇多顾。于是庄王一路凯歌,把队伍开到了周王室的眼皮底下,声称要在王畿之内搞军事演习。
楚庄王耀武扬威。
此时的天子已不是襄王,也没有齐桓和晋文这样的华夏霸主来护驾。外强中干的周定王摆不起架子,只好放下身段派王孙满去劳军。楚庄王则志得意满,竟向天子的代表王孙满问起九鼎的大小轻重来。
这实在是一件严重的事情。
我们知道,九鼎传为夏禹所铸,使用的青铜则来自天下九州,象征着夏对各部落国家和部落联盟的领导权。后来夏桀失德,九鼎迁商;殷纣失德,九鼎迁周。鼎之所在,即权力中心所在。楚庄问鼎,什么意思?
王孙满不能不义正词严。
决心捍卫王室尊严的王孙满告诉楚庄王:政权的合法性在德不在鼎,上天是视德授权的。现在周德虽衰,却天命未改。鼎的大小轻重,还是不问为好。
楚庄王听了,一言不,收兵回国。[4]
其实庄王心知肚明。什么“在德不在鼎”云云,全是扯淡。权力的获得,霸业的完成,不在鼎,也不在德,在力。他现在,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旦兵强马壮战无不胜,称霸就是迟早的事,没准还会夺了天下。
血染的霸业
楚庄的称霸,很艰难。
的确,如果说齐桓公是“不战而霸”,晋文公是“一战而霸”,宋襄公是“战而未霸”,秦穆公是“战而半霸”,那么楚庄王则是屡战而霸,血战而霸,苦战而霸。其中最惨烈也最悲壮的,是成就了庄王霸业的围宋之役。
说起来这场战争的祸端,其实在楚庄王。起因是有一次庄王同时派出两个使节,分别出使晋国和齐国。出使晋国的,要路过郑国;出使齐国的,要路过宋国。庄王却吩咐二人直接过境,不得向郑宋两国借道。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因为即便是周王的天使,哪怕路过蕞尔小邦,也要借道,以示对该国领土和主权的尊重。楚庄王不准自己的使节借道,岂非霸道?
没人知道庄王当时怎么想。只不过郑国在此刻,早已被打得服服帖帖,多半会忍气吞声。宋国则不同。他们在两年前,跟晋、卫、曹三国建立了攻守同盟。盟约规定,如果有谁被人欺负,当共救之,叫“恤病”;如果有谁背叛同盟,则共讨之,叫“讨贰”。这个条约,宋国执行得很到位,而且也只有宋国执行到位。以宋人之刻板叫真,岂能容忍楚国的此等行径?何况那位过路的使节申舟,以前还得罪过宋。
于是申舟叫苦不迭:郑国聪明,宋国糊涂,路过郑国的肯定没事,我死定了!
庄王却说:敢?他要杀了你,我就灭了他!
楚庄说这话,实在是太小看宋国了。一个士人,尚且可杀不可辱,何况是一个邦国?面对楚人的蛮横无理,宋国的执政华元说:途经我国而不借道,这是把我国看作他们的边陲小镇,等于是亡国。得罪楚人,引来兵祸,也要亡国。如果同样是亡国,那就宁肯死得体面而有尊严。
结果申舟被杀。
楚庄王闻讯,一甩袖子就往外冲,随从们追到前院才送上鞋子,追到宫门才送上佩剑,追到街上才扶他上车。气得抖的楚庄王,下令立即兵围宋。而九头鸟冲冠一怒,宋人是抵挡不住的。鲁国甚至赶紧表态,站在楚国一边。
被围的宋人依约向晋国告急。
然而让华元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晋国这回做了缩头乌龟。晋景公倒是打算救宋,却被一位大夫拦住。这位大夫说:虽鞭之长,不及马腹,这事我们管不了。上天正眷顾楚国,我们岂能争锋?是河流湖泊,就要容纳污泥浊水;是山林草野,就要藏匿毒蛇猛兽;是美玉,就一定隐含瑕疵;是国君,就必须忍受屈辱。这是天道,君上还是等等吧!
于是晋国按兵不动一箭不,只派了一个名叫解扬的使节去安抚忽悠宋国。
可惜解扬路过郑国时,却被郑人抓获送进楚营。楚人用重金贿赂解扬,要他去送假情报。解扬三拒不成,只好答应。然而当解扬登上楼车向宋城喊话时,喊出的却是:宋国弟兄们顶住!我军全部集结完毕,马上就到!
上当受骗的楚庄王勃然大怒,下令要杀解扬。庄王对解扬说,出尔反尔,什么意思?非我无情,是你无信。上刑场吧!
解扬从容应对。
面不改色的解扬说,君能布命令,叫义;臣能完成使命,叫信;以诚信实现道义,叫利。义无二信,信无二命,哪有同时完成两种不同使命的?一个使臣受命而出,使命就是生命,又岂能被人收买?先前应付君上,只不过为了把寡君的话带到宋国。那才叫作守信!
于是庄王放解扬回国。
其实解扬喊不喊话都无所谓。事实上,到鲁宣公十五年(前594)的五月,楚人军粮已尽,也熬不住了,庄王只好下令收兵。
申舟的儿子却跪在了庄王的马前。
前面说过,申舟是明知必死无疑,也硬着头皮前往宋国的。他这样做,一方面固然因为王命难违臣道有责,另一方面也因为庄王夸下海口许下诺言。现在,申舟已慷慨赴死,庄王却言而无信,此话怎讲?
楚庄王无言以对,也无颜以对。
这时,楚国的另一位大夫出了一个主意:在宋国的郊野盖房子,修水利,开荒种地,而且说干就干。传递给宋人的信息也很明确:申舟之仇,非报不可。你们一天不投降,我们一天不走;一年不投降,一年不走;一辈子不投降,一辈子不走。反正我就跟你们杠上了,看谁扛得过谁!
宋人闻讯,举国震惊,欲哭无泪。因为从去年九月至今,宋都被围已八九个月,城中早已粒米无存。国人只能交换孩子杀了吃掉,拆解尸骨作为燃料,哪里还能再坚守?
此刻,请问谁能救宋?
也只有他们自己。宋国执政华元挺身而出,半夜三更潜入楚营,把楚军统帅子反从床上叫起来。华元说,寡君派元来实言相告:敝国弹尽粮绝,只能易子而食,析骸以炊。但即便如此,要我们签订城下之盟,则无异于亡国,断然不能。如果贵军能够后退三十里,惟命是从。
现在轮到楚人震惊了。他们退军三十里,与宋国签订了条约,相约“我无尔诈,尔无我虞”,并以华元为人质。至此,鲁、宋、郑、陈皆从楚,楚霸业成。[5]
但,这是怎样的霸业!
两笔账
围宋之役,有两个邦国的态度值得玩味。
这两个邦国,就是晋和郑。
照理说,晋国是应该救宋的。这不但因为晋宋之间有盟约,也因为晋楚两国有如冷战时期的苏美,既是霸权的代表,又是争霸的劲敌。实际上楚庄王称霸之难,就在于有晋。我们知道,春秋时期有条件、有资格、有能力争霸的邦国,不是五个,而是四个,即齐、楚、秦、晋。其中,晋国又最霸道。从文公创霸,襄公继霸,到厉公复霸,悼公定霸,霸权二字始终不离晋国,伴随他们走完春秋。
晋,是楚的死对头。
不过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晋国维持霸权之难,就在于有楚。楚,是从华夏诞生霸主之日起,就强行掺和进来的。跟齐桓公争霸的是他们,跟晋文公争霸的也是他们。所以,无论于情于理,于义于利,晋都应该抗楚援宋。
那么,晋国为什么作壁上观?
因为邲之战。
邲之战,是城濮之战后晋楚两国的第二次大战。它的故事,我们在《青春志》中已经讲过,这里要说的是背景。背景,就是春秋的争霸跟战国的兼并不同。战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灭掉一国是一国,吞并一家是一家。春秋却像黑社会掰手腕抢地盘,谁的小弟多,谁就是老大。小弟的想法也很简单,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大哥。郑国大夫子良就说,反正晋楚两个大国都是不讲道德只讲武力的,那就谁打过来我们跟谁吧!大国都不讲信用,我们守什么信?[6]
可惜中小邦国做墙头草的结果,是挨打的次数更多。因为没有哪个大哥会纵容小弟叛变,也没有哪个小弟会连巴掌都没挨过,世面都没见过,就乖乖地跟了某个大哥。何况跟了以后也不消停,得在大哥身边鞍前马后。结果是什么呢?不服软,要挨打;服了以后转变立场,也要挨打;服了以后不转变立场,则要跟着去打别人。如果是中等邦国,则还可能仗势欺人,欺负一下小国,顺便捞点油水。
因此,中小邦国卷入战争的次数,不会少于大国。比如春秋时期,郑国参战的次数是七十二,宋国是四十六。这些战争,有的是自卫,有的是侵略,有的是因为要服从霸主的命令,还有的是因为左右摇摆。
摇摆也不奇怪,因为没有谁永远强势,永远胜利,永远是老大。比如城濮之战晋胜,邲之战就是楚胜。一方胜利后,另一方的小弟,就会自动或被动地臣服和依附于胜利者。失败的大国当然不干,就要教训这些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小弟。小弟扛不住,又归顺原来的老大。新的老大当然也不干,就要来找他们算账。这个账当然总也算不清,最后只好两个大国再打一仗,算总账。
这就是所谓“晋楚争霸模式”。夹在当中两边挨打的,只能是中小邦国。[7]
郑国就是如此。
说起来郑在春秋早期,也是一条汉子。但到楚庄王时代,却已是没毛的凤凰不如鸡。鲁文公十七年(前610),郑国虽然追随晋国、伙同卫国和陈国伐宋,但晋国仍然怀疑他们与楚国私通。郑国无奈,只好写信向晋国再三解释,那语气简直就是哀鸣。信的最后说,“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大国如果总是不能体谅,那我们小国真是走投无路了。[8]
可惜大国从来就不体谅,而中小邦国也不能不替自己打算。两年后(前608),宋国由于被晋国痛打,从了晋。郑国跟宋国是世仇。宋国从晋,郑国就从了楚。陈国和蔡国历来是宋国的跟班,于是陈国也从了晋。楚庄王见陈国和宋国叛变,就起兵侵陈侵宋。晋国为了救陈救宋,则起兵伐郑。楚国为了救郑,在北林(今河南新郑市)跟晋军打了一场遭遇战,俘虏了晋国大夫解扬(后被释放)。郑国则在第二年(前607)奉楚国之命伐宋,大获全胜,还俘虏了宋国执政华元(后来逃走)。
这下子晋国火冒三丈,一连几次伐郑,一直打得郑国投降。郑国与晋国结了盟,楚国当然要教训他。于是从鲁宣公三年(前606)起,楚国接二连三伐郑,也一直打得他投降。不过这回郑国服楚以后又叛楚。楚庄王岂能容他,便在鲁宣公十二年(前597)春天将郑都团团围定。
于是被围的郑人进行了占卜,然后在太庙里和城墙上放声大哭。三个月后,郑都沦陷。郑襄公光着膀子牵着羊,递交了投降书。前来救援的晋国三军咽不下这口气,与楚军开战,也被打得一败涂地。而这场战争,就是邲之战。
有邲之战,才有宋之围。实际上,楚庄王围宋之前,晋景公已在同一年伐过郑了。只不过没有真打,而是陈列部队,耀武扬威。晋人公开的说法,是要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实际情况,多半是被楚人打怕了。所以,围宋之役,晋国袖手旁观,郑国则甘当楚国的马仔。
邲之战是一个转折点。一方面,楚国成就了霸业。今后的历史,将是晋楚继续争霸。这是一笔账。另一方面,则是晋国开始联吴,楚国开始联越。这是另一笔账。晋与楚是对手,吴与越是世仇。他们的背后,又有齐与秦。齐国常常帮助晋国,秦国则往往帮助楚国。齐助晋,秦助楚,结果是培养出两个大霸国。晋联吴,楚联越,结果是培养出两个小霸主。有了他们,争霸战争的戏码将变得更加惊心动魄;而华夏文化的雨露,也将滋润到长江下游。[9]
这两个小霸主,就是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
阖闾伐楚
阖闾称霸,是在楚庄之后八十八年。
这当然是楚庄王想不到的。他想不到,他的儿子共王也想不到。否则,庄王没准就会成全了巫臣和夏姬,共王也不会听任子重和子反杀光巫臣的族人,瓜分巫臣的财产,逼得巫臣成为死对头(故事详见《青春志》)。
总之,叛逃到晋又家破人亡的楚国大夫巫臣为了报仇雪恨,不但鼓动晋国联吴,而且亲自带着兵车到吴国,担任吴军的教官,教他们车战,教他们布阵,教他们反楚。[10]
吴国勃然兴起。
巫臣的叛楚助吴,有那么重要吗?有。事实上,吴国虽然号称周文王两位伯父之后,其实却是蛮夷,与中原诸夏并无交往,文化相当落后,在国际社会中也没有地位。他们作为长江下游的水乡之国,以舟船逆流而战,亦非上游楚国之对手。然而巫臣使吴之后,吴人不但有了靠山,而且有了陆军,便对楚国不再客气。他们舍舟登陆,由淮南江北俯楚之背,楚国的东北部从此再无宁日。[11]
吴国崛起的同时,楚国却开始内乱。
楚之乱,是从公元前546年的弭兵大会之后开始的。这次大会,楚人虽然争得了歃血的优先权,却也由此盛极而衰。最早,是康王的弟弟王子围谋杀了当时的楚君郏敖,自立为君,这就是楚灵王。此君的骄奢淫逸和专横跋扈,我们在《青春志》中已经领教过了。结果是,当灵王在州来(今安徽凤台县)阅兵围徐威胁吴国时,国内生动乱。乱党杀死了灵王的太子,灵王的部队则在闻警回国的路上撇下君王一哄而散,逼得灵王只好孤零零地自己吊死。
灵王死了以后,楚国继续动乱。统治集团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公子弃疾夺取了王位,改名熊居,这就是楚平王。正是这位平王,给吴国送去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也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强劲的敌人,最后弄得楚国一败涂地。
这个劲敌,就是伍子胥。
伍子胥名员(读如云),字子胥。他的祖父,就是辅佐楚庄王称霸、支持楚灵王上台的伍举。伍举的儿子是伍奢,伍奢的儿子是伍尚和伍员(子胥)。但伍奢的运气显然不如伍举。伍举辅佐的楚君,庄王是霸主,灵王是枭雄。伍奢事奉的平王,却是混蛋。这个混蛋先是受人怂恿,霸占了原本为太子迎娶的女人;然后又听信这奸人的谗言,要杀太子,以及太子的师傅伍奢全家。为此,平王抓住伍奢做人质,声称只要伍尚和伍员回来,就免伍奢一死。
伍尚和伍员,回还是不回?
很难抉择。不回,等于见死不救;回,则肯定同归于尽。这一点,就连傻子都看得明白。于是哥哥伍尚对弟弟伍员说:你快走,我去死。父亲危在旦夕,总要有人尽孝;我家惨遭不幸,总要有人报仇。依你我的能力,我能送死,你能复仇。兄弟你好自为之,你我各尽其责。
结果,伍尚和伍奢被杀,伍员则逃往吴国。[12]
这时的吴王,是僚。但伍子胥很快就看出,王僚其实帮不了自己。反倒是蛰伏已久的公子光,必将取僚而代之。为此,伍子胥替光找到了一位杀手,自己则暂时隐居起来。鲁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四月,也就是伍子胥逃到吴国的第七年,公子光趁吴国出兵伐楚,国内空虚,动了宫廷政变。吴王僚在宴席上被伍子胥收买的杀手刺死,公子光自立为君,是为吴王阖闾。[13]
阖闾决定与伍子胥联手倒楚。
子胥为阖闾定下的战略,是先打运动战,再打歼灭战。伍子胥说,楚国的执政,人多嘴杂,离心离德,还都不负责任。请君上组建三支军队,分别在不同的时候从不同的地方进行突然袭击。第一支部队出击时,楚军必定倾巢而出。敌军一出动,我军就撤退。敌军撤退,我军第二支部队就从另一个地方出击。敌军又会倾巢而出,我军再撤退,然后在第三个地方出击。总之,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打疲劳战和消耗战,永远摸不清我军的意图和动向。这样用不了几年,楚军就会被我们拖垮。那时,吴国三军齐,便可一举成功。
阖闾采纳了伍子胥的建议,楚军也果然疲于奔命。仅鲁昭公三十一年(前511)一年间,他们就至少奔走于六(今安徽六安县)、潜(今安徽霍山县)、弦(今河南息县)等地,伍子胥的策略成功了。[14]
与此同时,楚人也在自取灭亡。
我们知道,阖闾即位时,楚平王已经去世。继位的昭王是个孩子,哪里会治国?也根本听不进良言。楚国的执政令尹子常,则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蔡昭侯朝楚,子常向他索要玉佩。蔡侯不给,子常就把他扣留软禁了三年。唐成公朝楚,子常向他索要好马。唐侯不给,子常也把他扣留软禁了三年。蔡人和唐人无奈,只好交出玉佩和好马。但虎口脱险后,蔡侯就一状告到了晋国那里。晋国不肯受理,便又求教于吴。原因很简单:“楚自昭王即位,无岁不有吴师”。[15]
自作孽不可活,伐楚的时候到了。
鲁定公四年(前506)冬,吴王阖闾联合蔡国和唐国大举进攻,步步为营深入楚境,从淮河打到汉水,从小别山打到大别山,再打到柏举(今湖北麻城县)、清(今湖北安陆县)、雍澨(澨读如士,今湖北京山县)。
楚军节节败退,吴军则锐不可当,直逼郢都。子常一败再败逃往郑国。昭王闻风丧胆逃往云梦。吴军将领大模大样地住进了楚国王宫。如果不是后来秦国出兵,越人袭吴,吴国又生了内乱,楚人差一点就会亡国。[16]
伍子胥总算报了仇。[17]
当然,阖闾也称了霸。可惜他这个霸主,堪称昙花一现。因为十年之后他就兵败身亡,吴国也很快被灭。从称霸到亡国,他们只风光了三十三年。
这又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夫差亡国
吴亡,是在鲁哀公二十二年(前473)。
灭吴之人,是越王勾践。
亡国之君,是吴王夫差(读如拆)。
这是一个霸权大国的瞬间陨落和彻底灭亡。从此,历史的舞台上再也不会出现他们的身影。实际上这时春秋已经结束,只剩下余音袅袅。而另一个超级大国晋,则即将被赵魏韩三家瓜分。吴国之亡,可谓时当末世之秋,乱世之始。历史传递给我们的,又会是怎样的感觉?[18]
悲壮,还有凄凉。
凄凉之情笼罩着吴国国都姑苏城。事实上从鲁哀公二十年(前475)起,吴都就被越军团团围定。如果说当年楚庄王的围宋之役,还只是扬言要在宋都郊外盖房子,那么,越王勾践的伐吴,却是当真筑起了城墙。[19]
这下子,几乎谁都知道吴国要亡了。晋国的执政赵无恤(亦即赵襄子),甚至把自己的饮食规格降到比死去父亲还低,以表示对一个邦国即将灭亡的哀悼。
无恤的家臣楚隆,则专程前往吴国送达慰问。
楚隆说:敝国寡德之君的老臣无恤,谨派卑微的陪臣楚隆,前来为他的不恭赔礼道歉。贵我两国先前确实有过盟约,誓言“好恶同之”。现在贵国蒙难,无恤并不敢推卸责任,只不过今日之事,实在不是敝国力所能及的。
夫差跪下来磕头说:寡人无能,没有事奉好越国,让贵大夫操心,愧不敢当!然后站起来送上礼物说:勾践是要让寡人生不如死,要让寡人不得好死啊!
说完这些需要使节传达的外交辞令,夫差又苦笑着对楚隆说了一句私房话:
快淹死的人,肯定会笑吧?[20]
这笑,凄厉瘆人。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的确,夫差原本不会败,吴国也原本不会亡,因为越国根本就不是对手。没错,在鲁定公十四年(前496)的槜李之战(槜读如醉,在今浙江嘉兴市)中,越王勾践不但大败吴军,还让阖闾受伤身亡,可谓第一次亮相就出手不凡。但是战败的吴人并没有气馁。接过阖闾战剑的夫差甚至命令部下站在院子里,只要自己进出,就大喝一声:夫差,你忘了杀父之仇吗?
夫差则一定肃然回答:不敢!
这时的夫差,是刚毅的,果敢的,奋图强和天天向上的,他又怎么会亡国?
骄狂放纵,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实际上夫差曾经兑现了自己的诺言。鲁哀公元年(前494),吴王夫差大败越军于夫椒(当在今浙江绍兴市境内),兵临越国国都会稽城下,越王勾践带着甲士五千人退守会稽山,几乎连招架之功都没有。这个时候,只要夫差再接再厉,亡国的就是越,不会是吴。
然而夫差却选择了放手。他牛皮哄哄地对伍子胥说,如果灭了越国,将来寡人搞军事演习,谁当观众?[21]
这就是骄狂了。
骄狂的结果必定是自我膨胀。在夫差看来,先王打败了楚国,自己打败了越国,吴国当然“老子天下第一”。要称霸,就得经营北方,让中原诸夏服服帖帖。蕞尔小邦越,不过大年三十的一盘凉菜,有没有它都过年。
于是,夫差不惜穷兵黩武大动干戈,北上伐陈,伐鲁,伐齐;又不惜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在邗江边筑城挖沟,连通了长江与淮河。伐齐之后两年,他甚至不肯等到庄稼成熟就迫不及待地带领三军北上,与诸侯会盟于黄池(今河南封丘县)。为此,他在宋鲁之间开通河道,连接起沂水和济水。[22]
夫差踌躇满志。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的越国,早已完成了自己的复兴计划,单等夫差犯大错误。
这一点,其实早就有人看出。夫差与越媾和时,伍子胥就说越国一定会“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伐齐时,伍子胥又告诫夫差“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可惜夫差听不进去,还赐给伍子胥一柄宝剑让他去死。[23]
如此忘乎所以一意孤行,当然只有死路一条。蓄谋已久的越王勾践,也当然不会放过乘虚而入的大好机会。事实上,当夫差趾高气扬前往黄池,与晋定公争当盟主时,吴国国内只留下了守国的太子和老弱病残。于是勾践便在他背后狠狠地插了一刀。当年六月十一日,越军兵分两路,大举伐吴。二十一日,越人大败吴军,俘虏了吴国太子。二十二日,越军攻入吴都。[24]
这时的夫差,却仍在做他的霸主梦。他甚至一连亲手杀了七个国内前来报信的人,以防吴国兵败的信息泄露。然而在七月六日的盟会上,晋国大夫还是从他的脸色上看出了问题,坚持不肯让步。夫差的霸主梦,成了一枕黄粱。[25]
称霸不成的夫差匆匆回国与越议和。
勾践放过了他。夫差也以为越人既已捞回面子,就应该心满意足。于是黄池之会以后,夫差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又做起和平梦来。这在夫差,也许是因为忏悔自己的好大喜功,要与民休息;或者是心灰意懒,要安享晚年。可惜越国君臣并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夫差的放弃战备,更是灭吴的大好机会。越国大夫文种甚至对勾践说,臣不用占卜,就知时机已到。[26]
越王勾践笑了,他的心里当然也很清楚。而且这一回,他绝不会像夫差那样贪图虚名心慈手软,一定要置吴国于死地。
因为勾践不是夫差。
勾践灭吴
勾践与夫差,有什么不同?
夫差天真,勾践残忍。
越王勾践的名字,在华人圈内可谓耳熟能详,尽人皆知。他那“卧薪尝胆”的故事,常常被当作励志的案例口口相传。然而这是可疑的。不但《左传》和《国语》均无记载,就连司马迁也只说了尝胆,没说卧薪。[27]
事实上关于勾践的可靠史料并不多。《左传》中只有寥寥几笔,《国语》的记载便已多疑团,《吕氏春秋》是战国末年书,《吴越春秋》更不靠谱。《左传》、《国语》之后坊间流传的种种故事,包括大名鼎鼎的色情间谍西施,更是民间传说和文学想象,姑妄听之可也,信以为真不行。
但可以肯定,勾践非同凡响。
勾践是第一位越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越王。因为勾践之前,越君并未称王;勾践之后,诸王毫无业绩。从这个意义上讲,越国的历史,就是勾践的历史;越国的故事,就是勾践的故事。
实际上勾践之前的越国,其历史几乎一片空白;勾践之前的越军,在世人眼里也只算小股土匪。所谓“允常之时,与吴王阖闾战而相怨伐”,不过相互摩擦。就连越军趁吴人伐楚之机袭吴,估计也就是骚扰了一把,所以《春秋》和《左传》都只一笔带过,没留下翔实的记载。[28]
然而允常去世后,勾践的亮相就让天下刮目了。
亮相是在槜李之战。
这是勾践即位后的第一战,也是越国对吴的第一次胜仗。正是由于这一仗,越国君主的名字也才得以第一次出现在正史,开始引起中原诸夏的注意。其实这时的越国,根本就不是吴国的对手。刚刚战胜了霸权大国楚的吴王阖闾,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之所以趁越国新丧之机伐越,大约是想把这些捣乱分子一举剿灭,从此落个清静吧!
可惜阖闾看错了人。
是的,勾践根本就不按牌理出牌。前面说过,春秋的战争,是两军对垒,列阵而战。像宋襄公那样的,还要遵守规则,讲究礼仪。这种打法,越军当然不行。勾践的第一招,是先制人,组织敢死队冲锋陷阵,一再挑战,结果训练有素的吴军阵营严整,纹丝不动。勾践便使出第二招,让罪人们在阵前排成三行,每个人都把剑架在脖子上,一齐向吴军喊话说:两国君王交战,我等触犯军令,不敢逃避刑罚,谨此自裁谢罪!说完,齐刷刷地集体自杀于吴军阵前。
吴军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时就看呆看傻了。越军趁着吴军愣,呼呼啦啦冲了过去。吴军猝不及防,当场溃败,稀里糊涂就输了战争。[29]
如此狠招,也就勾践使得出吧?
也许,作为弱国和小国,勾践只能打“超限战”。但作为礼仪之邦的华夏邦国,再小再弱,恐怕想都不敢想。这是只有心狠手辣之人才做得出的。
实际上勾践的所谓“罪人三行”,很可能就像二战后期日本军国主义的神风队员,是真正的敢死队。墨子就说,勾践训练军队时,为了考验他们的勇猛,故意放火烧船,同时擂鼓命令前进。结果,越军将士前赴后继赴汤蹈火,死在火里水里的不计其数。墨子距离勾践时间并不久,他的话应该多少有些根据。[30]
勾践也很懂得恩威并用。在灭吴战争中,他是这样带兵的:第一天,三军将士列队完毕,勾践在军鼓声中走到阵前,先将犯罪分子斩示众,然后宣布父母年迈又没有兄弟的,回家赡养父母。第二天,又杀一批罪犯,然后宣布兄弟数人都在军中的,自己挑选一人回家。第三天,又杀一批罪犯,然后宣布眼睛不好的回家养病。第四天,又杀一批罪犯,然后宣布体力不支智力不高的统统回家,不必报告。第五天,再杀一批罪犯,然后宣布:所有自愿留在军中的,如果上了战场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本人杀无赦,妻子为妾为奴。于是全军将士,人人都有必死的决心。[31]
越国的虎狼之师,就是这样炼成的。
这样看,勾践在报仇雪恨之前一直对夫差卑躬屈膝,并不奇怪。他把吴都整整围了三年,也不奇怪。拒绝吴国投降,毫不留情地灭国,就更不奇怪。据说,吴王夫差曾派人向勾践求和。夫差说,当年寡人听从君上您的命令,没敢断了越国的祭祀,现在能不能也不要毁了敝国的宗庙和社稷呢?勾践却冷笑一声回答说,当年上天把越国赐给吴国,吴国不肯接受,如今寡人又岂敢对抗天命?君上如果需要养老,寡人倒是把地方准备好了。[32]
心高气傲的夫差只好自杀。
夫差死了,吴国亡了。勾践要杀的,就只有自己人。这一点,他的得力助手范蠡(读如李)比谁都清楚。于是范蠡大夫逃离了越国。临走前,范蠡写信给同事文种大夫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先生快走。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最早的出处就在这里。
可是文种没有走。
果然,做人没有底线的勾践送去了自己的佩剑,并一脸无耻地对文种大夫说,先生教给寡人伐吴之术一共七种,寡人只用了三种就灭亡了吴国,还有四种在先生手里,要不要到先王那里在自己身上试试?
文种也只好自杀。[33]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名言,用在勾践身上或勾践的时代,难道果真是应验的?[34]
是。因为礼坏乐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