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府,东路院。
贾蓉院。
虽已入春,凛冬散尽,但这座国公府前少主人的院子,却似仍在冬日里,阴寒的让人生出森然之意。
一阵阵悲伤的啼哭声,断断续续从屋里传出。
愈凭添三分晦暗……
贾蔷带着管家李用、后院管事吴嬷嬷并李用家的等一道过来时,远远就看到尤二姐、尤三姐和尤氏的丫鬟银蝶和炒豆还有可卿的丫头宝珠和瑞珠皆在廊下站着。
看到贾蔷到来,呼啦啦一众人都福下见礼。
贾蔷点了点头后,银蝶掀起门帘,贾蔷等人入内。
中堂上,两个郎中还在争吵着如何配伍用药,贾蔷对李用微微扬了扬下巴,李用便上前,带了两人过来。
贾蔷问道:“蓉大爷的病,到底如何了?”
两个郎中对视一眼后,一起摇了摇头,齐道:“病入膏肓,已无药可医。”
贾蔷皱眉道:“那你们在争甚么?”
其中一人忙道:“惭愧,小老儿和李万才在争,到底是继续灌药让蓉大爷昏迷着维系上一二天,还是用针,让蓉大爷能清醒上一盏茶功夫……”
贾蔷闻言,想了想道:“用针罢。”
听闻此言,李用等人并门外的尤二姐、尤三姐等人都变了面色。
在他们想来,贾蓉无声无息的死去,才是最好的。
何苦让他醒来,再闹一场?
不过,想来贾蔷有自己的想法。
做主子的,原和他们胆小怕事的奴才不同……
贾蔷拿定主意后,就进了里间,看到尤氏刚准备迎出来,二人险些撞上。
尤氏忙后退数步,看着贾蔷抹泪道:“蔷哥儿来了,蓉儿他……这次是真的熬不过了。”
贾蔷仔细审视了番尤氏,见她也是真的在落泪,不似作伪。
想了想也明白了过来,尤氏悲伤,是因为她在宁府最具法理性,最站得住脚的一个根由,消失了。
她为贾蓉嫡母,贾蔷一日没有废掉贾蓉的身份,没有开革出宗族,那么贾蓉一日便为大房独苗,她就是大房主母。
可如今贾蓉死了,这个身份也就淡化甚至消失了。
虽还有贾敬在,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贾蔷对贾敬连起码的一丝尊敬也没有。
他想贾敬甚么时候得道成仙,贾敬就得甚么时候得道成仙。
所以,尤氏多半是为了她未来愈多舛之命运而不安。
贾蔷却不想再劝慰甚么,该说的话都说过几回了,再说下去就真是淡如水了,他引着两个郎中继续往里走,到最里间,就看到可卿正在那幽幽垂泪。
看到贾蔷带了郎中进来,可卿忙避讳到一旁帘后,与贾蔷请了安。
贾蔷淡淡应了声后,对两个郎中道:“施针罢。”
两个老郎中忙上前,小心施针。
金针刺穴,激身体潜能,让病人清醒片刻,算得上一种高明的针法,但对于杏林名家来说,也不算太难。
说白了,也不过是用针法,人为的促使病人回光返照罢。
后面,见贾蔷态度如此,愈不安的尤氏跟了进来,惴惴道:“蔷哥儿,怎么……”
没等她说完,贾蔷就摆摆手,道:“先等着,等蓉哥儿醒来再说。”
尤氏面色微微一变,也不敢出声了,就站在贾蔷身后,静静的等着。
足足一柱香功夫后,两个老郎中才起身,擦抹了下额头的汗后,躬身道:“幸不辱命,应该还有一刻钟的功夫。”
倒比之前许的一盏茶功夫要久些。
贾蔷点点头,拱手道:“多谢两位老先生了,二位在贾家多日,任劳任怨,这份人情,贾家必不会忘。若有难处时,尽管上门来说。”
两位老郎中辛苦这么多天,等的就是这句话,一时间高兴不已,连连称谢。
在京中开药铺,不是医术好就能成的,没个过硬的靠山,早晚被人强掳去当奶妈……
贾蔷让李用亲自送二人出去,又吩咐包大白封,不可慢怠。
二人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而后终于离开了这座国公府。
等送二人离开后,贾蔷再回过头看床榻上,心里猛然一缩,就看到床榻上原本昏死不醒的贾蓉,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凸出来的双目上满是赤黄血丝,骇人的盯着他。
贾蓉双颊凹陷,头居然花白,黑紫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欲择人而噬。
“啊!”
见他如此,刚现他的尤氏惊呼一声,唬的不行,躲在了贾蔷身后。
而从帘后出来的可卿,看着如恶鬼一样桀桀阴笑,双眸中目光怨毒的让人害怕的贾蓉,也是花容失色,不由自主的躲到了贾蔷身后。
见此,贾蓉的形容也就愈令人心惊了……
贾蔷却轻轻叹息一声,没多少害怕,毕竟,人都成这般模样了,还能怎样……
他从一旁拎过一把椅子来,往前行了两步,距离床榻不远不近处放下,落座后,贾蔷看着贾蓉道:“你我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实在不明白,你为甚么会恨我?你受伤的时候,我人还在扬州。难道不是贾珍那畜生,作践害你至此,坑你成这般模样的?怎会恨到我头上?
你怕是不知道,我在扬州都已经打下了一片基业,买了整整一座小岛,赚了不知多少银子。我原本都不准备回京了,在扬州自由自在的过日子,不比回京快活百倍?我实在没想到,贾珍会对你这个亲生儿子,还是独子,下这样的毒手。到头来,是西府老太太写信强让我回京,来接这幅烂摊子的。”
贾蓉闻言,喉咙里出“嗬嗬”的声音,眼睛死死盯着贾蔷,他信个鬼!
贾蔷也不在意,轻声笑道:“你放心,我与贾珍有仇,所以才将他驱逐出贾家,他连入祖坟的资格都没有。你却不同,虽在国丧期间,丧事只能从简,但总会让你入土为安的。我兼祧大房,日后有了孩子,也会叮嘱他在年节时,也给你烧一份香火钱,添一副供品,不会让你死后成为孤魂野鬼四处讨吃的。蓉哥儿,我能为你做的,便只有这些了。”
贾蓉闻言,终于还是变了变神色,到了他这一步,既使再疯再恨,也会考虑身后事……
听贾蔷这般说,他眼中流下泪来,声音如锈了的铜锣一般刺耳难听,缓缓道:“我就是不服,凭甚么,让我落到这个地步?你本来都成了丧家犬了,如今却占了这座家业……”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到这个时候你还念着?”
贾蔷笑了笑,道:“你别这样看我,不是我占了便宜还卖乖。当初贾珍想霸占我那方子之事,你可还记得?那张方子后来我到底赚了五万两银子,且我还有更好的方子,叫云锦。如今扬州那座岛上,织染工匠们日夜不停的在赶工,有多少就能卖多少。足以为我积累下百万家业,我还看得上宁国府这点家业?你问问大奶奶,东府的银库我开过没有?”
尤氏忙赔笑道:“蓉儿,蔷哥儿没骗你,如今都中甚么人不知道他善财金童的名号?连皇后娘娘都将嫡亲侄女儿许给他,当兼祧妻呢。”
这话,让贾蓉心中的酸痛达到了顶峰,一口血就呕了出来。
尤氏、秦氏唬了一跳,就要叫人。
贾蔷摆手道:“不必折腾了……”又对贾蓉道:“都这会儿了,你还气这些?你若不是因为这份心思,你也不至于煎熬到这个地步。”
贾蓉将嘴里的血沫吐尽后,看着贾蔷,缓缓道:“蔷哥儿,要不是咱们是一般长大的弟兄,我都快认不得你了,你何时变成这个样子,像是换了个人……”
贾蔷笑了笑,没搭话。
贾蓉似也觉得说了句废话,他又道:“你可能答应我一件事?好兄弟,你答应了我此事,我便再不恨你。等到了地下,宁国公和几位祖宗问起时,我一定替你说话!”
贾蔷笑道:“那敢情好!你说,甚么事?可是想要一副好棺木?”
贾蓉扯了扯嘴角,想骂人,随后他猛然看向站在贾蔷身后的可卿,满眼怨毒,咬牙恨道:“将这个滢妇与我生殉了!要不是因为她,我岂能落到这个地步?都是这个下贱的滢妇,我要她陪我一起死!都到了地府,看爷不把你一片片撕碎了,在油锅里炸着吃!”
可卿绝世的容颜上,一下子如霜雪一般惨白,不见一丝血色,幽幽怯怯如怨如诉的眼眸中,也多了太多的惊恐惧怕之色。
身子瑟瑟抖,站都站不稳,轻轻倚在了贾蔷身边。
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连好死都难。
在这个信奉幽冥鬼府的年代,贾蓉的话,在世人看来绝不只是威胁而已……
也就愈不敢死了。
只是她这轻轻不自主的倚靠,落在贾蓉眼里,却让他目眦欲裂!
“贱人!”
“滢妇!”
“不要脸的女昌妇!!”
“我要你不得好死!我要撕碎了你下油锅!”
可以看得出,贾蓉是真的将满腔恨意,都洒在了可卿身上。
贾蔷却真心好奇,问道:“蓉哥儿,都这个时候,你该骂的是贾珍啊,你怎还不敢骂贾珍?”
贾蓉却不答,而是收回目光盯着贾蔷,道:“好兄弟!你就答应我罢,你就答应我罢!”
外间屋子里,尤三姐柳眉倒竖,恨的咬牙。
她原本也不怎么看得上可卿,那是因为受了尤氏的影响。
可后来让贾蔷给收拾了几回,尤其贾蔷明言告诉她,都是受人逼迫,谁又比谁干净后,倒也奇怪,她还真就不厌弃可卿了,反倒起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
后来主动去寻可卿说了几遭话,虽没说几句,但她也看得出,可卿并非是那种不知廉耻的下作辈。
正如贾蔷所言,都是被贾珍所逼迫,女人又何苦再难为女人?
最重要的是,可卿和她一样,都没被贾珍那畜生得手……
不想,这边却听到贾蓉这小畜生,居然想要生殉了可卿。
尤三姐性子暴烈,心里一万个想进去打抱不平,可一来敬畏贾蔷,二来尤二姐死死拉着她,不许她妄动,因此只能继续听动静。
果然,贾蔷没有让她失望……
“蓉哥儿,你不读书,真是尽闹笑话。你以为阎罗殿是你家开的,你想用油锅炸就能炸?我同你说,前些时候我才和龙虎山张天师张元隆聊过此事,他跟我说,这人死后下了地府,都是要经过十殿阎王审判的。在生死簿上,看看你生前到底是做善事多,还是做恶事多。为什么有十八层地狱?就是因为作恶越多的,就越往下排。越往下面,就越是恶鬼,还有刀山火海油锅和拔舌地狱。哪有让你做主的余地?你果真让秦氏生殉了,必要大损阴德,你死了后,不下油锅炸一遭,那都没天理王法了。还得牵累到我……”
贾蔷笑呵呵说完,见贾蓉眼露恐惧,又宽慰道:“不过你也别太害怕,咱们祖上毕竟还有些功德的,虽然到了你这辈已经很少了,又让贾珍祸祸去了大半,可免些刑罚还是可以的。等你下去了后,我再让人用你的名义多做些好事,说不得在下面你还能一边享福受用,一边看贾珍在油锅里炸。不过我提前说好,这些功德是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给你攒的,你要是敢分给贾珍,那兄弟就真的没法做了。以后你也别想再得!”
贾蓉闻言,立马咬牙骂道:“我分他个锤子!个球囊的老畜生,合该下油锅!”
“诶~~”
贾蔷满意笑道:“这就对了!冤有头债有主!你只拿他当亲老子敬着,可他何曾拿你当亲儿子待过?”
贾蓉听了,还是觉得憋屈,又觉得脑袋里愈昏沉,自知时间不多了,他瞪着贾蔷道:“虽不生殉,那就让这贱人去庙里,给我跪一辈子经,这总行了罢?”
所谓跪经,就是做佛事时跟着跪拜,一般来说,也就是半个来时辰的事。
可贾蓉让秦可卿跪一辈子,这就不能用一个“狠”来形容了。
这是要生生跪死她……
贾蔷知道,再想好言好语的送这位原宁国传人上路,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叹息一声道:“蓉哥儿,你若是狠,让我将贾珍挫骨扬灰,都不是难事。可你让我苛勒无辜,实在难以从命。我从来都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贾珍死了,大奶奶和你都安然无恙,如今我也无法牵连到嫂嫂身上……”
“呸!”
不等贾蔷说完,贾蓉就一口啐出,哭嚎着大骂道:“蔷哥儿,我就知道,你这球攮的下流种子就等我死后好肏这小滢妇!你原就不是甚么好东西,你当我不知道,你没离府前,就整日盯着这滢妇的腚看……”
这一番话,饶是贾蔷非原身,也觉得尴尬起来,面皮烫。
至于可卿,更是面色羞愧的几无地自容。
尤氏和门外的尤二姐、尤三姐也都面色古怪起来,却是将信将疑。
既觉得有道理,不然贾蔷凭甚么几次三番的帮秦可卿?
但又觉得,似乎没甚么道理。
贾珍死了那么久,里里外外的下人也都换成了贾蔷的人。
这座国公府早就成了贾蔷一手遮天的天下!
贾蔷若果真存了这种心思,还能忍到今天?
尤氏姊妹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力的,有了私情的人,断不是贾蔷和可卿这样的状态。
毕竟,眼神是瞒不过人的……
果然,贾蔷沉声否认道:“都快死了的人,还胡扯!我果真存了见不得人的心思,这会儿还能是清清白白的?真如此,你也活不到今日。你再胡思乱想,以后你还想不想有人给你供香火了?”
这话倒是威胁到了贾蓉,他真不愿做孤魂野鬼,不敢彻底得罪死贾蔷。
不过,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憋屈。
因为他自己知道,他一个字的谎言都没说。
打他成亲时,贾蔷看秦氏的眼神就不对,连秦氏那个贱人也感觉出来了,不然后面怎么常躲着贾蔷?
贾珍也是隐隐看出了些苗头,才张罗着要让贾蔷搬出府去另过。只可惜,还未成行,就出了事……
过去屈辱憋闷的日子,如转画轮一样,不断的在贾蓉脑中旋转,一幕一幕,高兴的日子实没多少,尤其是长大后,那种被作践的屈辱,让他生不如死。
没想到,贾珍死了后,这种日子,还没结束……
他早就知道,秦氏就是个害人精,就是个祸水!
他双目出神的仰望着架子床顶,喃喃道:“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我就知道……”
过了会儿,这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贾蔷站起身上前两步,就看到贾蓉原本快要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眼白多于眼黑,眼珠子还往上翻,看着有些骇人。
他看着贾蔷诡异阴森一笑后,道了最后一言:“好兄弟,你早晚,也要死,我在下面等着你。”
说罢,眼睛上翻,眼睛里皆是布着血丝的白眼。
模样,实在惊悚。
让本该立刻哭出声的尤氏和可卿,吓的居然哭不出来。
贾蔷上前,轻轻拈起被角,将贾蓉的脸遮住后,转过头来,看着回过神就想哭的尤氏和秦氏,淡淡道:“没必要哭。蓉哥儿心里恨太多,心性都扭曲了,死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煎熬的解脱。蓉哥儿的事也告诉大家,心里不要有太多的恨,否则,未必能害人,却一定会害己。”顿了顿,又道:“国丧期间,就不大肆操办了。明天让人送去家庙,请些和尚道士多念几天经,让族人去祭奠祭奠就埋了罢。人死如灯灭,便是将来我死了,也一般如此。没了的就没了,活着的继续好好活下去。日后,你们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东府人丁太少,没甚意趣,你们可多往西府老太太和二婶婶那边去坐坐。”
尤氏这才又落下泪来,感激不尽道:“蔷哥儿,若没你,我们这样的寡妇,又哪有甚么活路?”
贾蔷摇摇头道:“不必如此,去歇息罢。”
尤氏不知想到了甚么,眼中闪过一抹古怪,应下后出了门急急离去。
见她如此,贾蔷微微皱起眉头,又听到身边的抽泣声,转头看去,就见可卿满面泪容,凄凄然的轻轻屈膝福下,唤了声:“叔叔啊……”
其声如幽,如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