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隆安六年,八月十五。
山东曲阜,孔府前。
曾经普天之下,除皇宫外最大的一座九进宅院,此刻只剩一片断壁残垣。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正堂大殿倒塌,圣人典籍化为飞灰,在这熊熊大火下,就连死者的尸体,都大多被烧成焦炭。
曲阜所属济州知府何叶率府衙大小官员,并府学教谕,和济州府诸县在内所有的读书人,上至白老翁,下至垂髫稚童,此刻皆披麻戴孝,跪于圣府前,恸哭不休,如丧考妣。
曲阜满城挂白,家家戴孝。
绣衣卫百户王阿大率领二百绣衣卫、二百御林亲军来此后,亦为这阵势所惊。
不是人数,而是那份自肺腑的悲痛。
他们来自京城,又是天子亲军,才刚经历完国丧没多久,看到的大阵仗比这多的多,但是国丧那种哭……大家心里都有数。
甚至许多家丧,哭的是真是假,也是一目了然。
但此刻,这样多的读书人披麻戴孝的跪在此地,哭的撕心裂肺。
这场面,还是让人震撼。
济州府知府看到有绣衣卫前来,由属官搀扶着上前迎接,王阿大传了林如海的鈞旨后,问何叶道:“何大人,可组织人手入内,看看可有幸存者?”
此言一出,周围人都纷纷摇头叹息。
何叶道:“火太大了,怎么会有生者?再者,圣府多有礼祭金银器物,虽化于祝融之威,但仍可拾整起来。朝廷若无派人前来,不敢让人擅入。”
王阿大点点头,道:“林相亦是此意,不过还是再看看,是否有幸存者。”
何叶闻言又落起眼泪来,道:“白莲妖贼,丧心病狂,实在可恨!原本圣府太夫人明日便是八十大寿,孔家近支皆至圣府,谁料……谁料……”
王阿大也不多说甚么,一面调派兵马看守好孔府,一边与何叶一道,带人进去看看。
一路行来,随处可见焦尸。
“太惨了!若非前夜突降大雨,连眼前这点都留存不下!”
“山东大旱了近半年,滴雨未下,好多井都干了。可圣府失火,却普降甘霖。可见,是至圣显灵!”
“若非那场大雨,这许多东西都保不住……唉,这雨若是早点下下来就好了。”
听着何叶痛不欲生的絮叨,王阿大摇头道:“衍圣公府的人多死于砍杀,和下雨不下雨没甚干系。”
其实烧一把火也还好,不然住着圣人苗裔的妻女后宅,让一群乱民闯入会有甚么下场,想想也知道……
从头到尾,挨个庭院看了一遍。
东路院宗祠处已经没法看了,那里原本就全是金丝楠木盖成的宫殿,又有无数帷帐锦帛飘舞,失火之后,连废墟都没留下……
中路院和西路院倒也还好,不过顶多也只留下一个框架,内里亦是都烧干净了。
许多惨像,莫说何叶等文人不忍目睹,痛哭不止,便是王阿大等绣衣卫,都连连摇头。
有不少人,显然没被杀死,却被大火生生烧死,地上墙上的血色抓痕,触目惊心。
巡视至西路院,何叶已经坚持不下去了,面无人色。
衍圣公府虽是直隶州,归巡抚直辖,可到底在济州府下,如今遭白莲妖人屠戮焚毁灭门,他这个知府绝无保全性命之理。
王阿大见他如此,也不强求,然而正当何叶被两个属官搀扶着外出,其他人继续巡视时,忽地,隐隐有一声婴孩啼哭声传来,却不知从何处传出……
这道声音出现在此处,诡异惊悚之余,却又让人一个激灵。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何叶,五十多岁须都已经花白的人,此刻却机敏的像个青壮,一把推开身边搀扶之人,尖声道:“快,快快!快去看看,哪里在哭,哪里在哭!!”
王阿大也是面色猛然一肃,一挥手,身边人立刻四散开来,扒开一具具烧焦的干尸,寻找哭声。
只是将四周的宅院里都寻遍了,也没寻到。
正当何叶和王阿大失望之际,却又听到一阵隐隐的婴孩啼哭声传来,何叶急得跳脚,让人再去寻,众人忙又折返回废墟内寻找,王阿大却在庭院内走了几步,绕过半圈后,忽地间墙壁边有一井沿,井口上的木辕和绳索已经烧毁,他一步步上前,正当靠近井口时,忽地又一声婴孩啼哭声传出,他眼睛骤然明亮,大声道:“来人!快来人!!”
……
神京城,乾清门。
今日本是中秋休沐,除却各要紧公房留职人员外,普天同庆阖家团圆之日,可是满朝文武,却被七十二下景阳钟给惊进了皇城。
景阳钟八十一下乃国丧,象征着帝王之崩。
而七十二下,仅次于八十一下,亦是国丧,意味着太后或是皇后之薨。
原本宗室诸王、皇亲国戚和武勋亲贵并文武大臣,都以为是太后薨了,毕竟自太上皇国丧后,太后就再没露过面。
便是太后千秋节,也传下旨意来,免了拜贺。
若非时有宗室老太妃入宫,还能见到太后,说说话,怕是好多人都要怀疑,太后已经随太上皇去了……
这次景阳钟响,实在太符合太后的人设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等他们急匆匆赶至皇城后,却被引至乾清门。
隆安帝露面后,百官跪礼,只是跪下后,竟未被叫起。
过了好一阵,隆安帝方缓缓问道:“罗荣来了没有?”
跪在何振身后的罗荣忙道:“回皇上,罪臣在。”
“罪臣?”
隆安帝声音和冰渣子一样,缓缓道:“你也知道你有罪?”
罗荣闻言面色一白,忙道:“皇上,臣教……臣身为宰辅重臣,却未能规劝好臣之叔父,使得他轻慢职位,未能尽到牧民之责,臣……”
“住口!”
隆安帝厉喝一声,道:“到了这会儿,你还敢信口雌黄!罗荣,朕问你,罗士宽一年到底孝敬你多少银子?”
罗荣面色愈苍白,心中急转,思虑到底生了甚么事,嘴上却不慢,回道:“皇上,臣敢用全家性命作保,臣从未收过罗士宽一文一毫银子!”
隆安帝生生气笑道:“你居然……你居然还敢欺君!”
罗荣正色道:“皇上,罗士宽每年会给家母送些节礼、年礼,里面或许有不少财物,但臣仍敢保证,臣从未收过罗士宽一文钱!”
看着其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隆安帝简直作呕,他想不明白的问道:“既然如此,那罗士宽账房的账簿上,怎么记载着两个月前,他才让人送了十万两银子给你?莫非他记错账了?”
罗荣闻言心里咯噔一声,再看隆安帝满眼的杀气,他忙道:“皇上,六月份臣之母亲正好过生儿,罗士宽因念及家母对其有抚育之恩,所以才置办了一份重礼。不过,先前臣已经将这笔银子,捐献给皇上,做赈济山东之用了。”
隆安帝气笑道:“好啊!好啊!列为臣工,朕的肱骨重臣们,都看看罢,这就是朕的宰辅!论巧舌如簧之本领,天下少有!”
窦现见隆安帝气的脸都黄了,心中诧异问道:“皇上,到底出了何事?何故敲响景阳钟?”
隆安帝闻言,抓起手上的一叠信笺一把扔下御阶,厉声道:“这是我大燕的山东巡抚书房中搜出的白莲教妖人的书信,堂堂一省巡抚,封疆大吏,与白莲妖人暗通曲款!”
窦现皱眉道:“若是罪证确凿,将罗士宽押解回京问罪即可,皇上何必……”
话没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了。
只为一个罗士宽,又怎值得敲响景阳钟?
果不其然,就听隆安帝一字一句道:“罗士宽这种畜生,贪腐了赈济灾民的粮食,为了遮掩罪证,故意勾结白莲妖人,养虎为患,想让白莲教来背负焚毁强夺赈济灾粮的黑锅。却不想,人家也不傻,转过头来,倒是先将曲阜的衍圣公府和先圣文庙烧了个干净,灭了孔家满门!白莲教这是要逼着罗士宽等人走投无路,与他们一道起兵造反!”
此言一出,乾清门原本就安静的气氛,在这一刻,仿佛连呼吸声都静止了。
静的在这一刹那,似乎能听到秋风吹拂的声音。
然而随即,就如炸开的油锅一般,轰然炸响!
一瞬间,有不敢相信的质疑声,有叫骂声,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整个乾清门,乱成一团。
至圣先师的府邸和文庙被烧?!
灭了孔圣苗裔满门?!
上天啊!!!
莫说群臣,便是罗荣,整个人都呆若木鸡,心中再无一丝一毫侥幸,瘫软在地,极度的恐惧让起颤抖起来……
“肃静!”
“肃静!!”
巡殿御史朝着闹成一团的文武百官一通狂吼咆哮也无用,直到一队龙禁尉入殿后,百官才总算冷静了稍许。
只是仍有人痛哭不已,譬如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等李守中之流被请出殿外冷静后,荆朝云沉声问道:“皇上,眼下山东到底是甚么情况,还请皇上明示。另外,臣建议,即刻调派大军,合围镇压白莲妖人,务必将其悉数捉拿归案,化为齑粉,以祭至圣先师!”
隆安帝淡漠道:“八月十三夜,数千白莲妖人突袭曲阜,灭衍圣公满门,因八月十六乃孔家太夫人八十寿诞,所以孔家远近支皆在,几无幸免者。八月十四,林如海得知噩耗后,先以天子剑诛山东大营提督张梁并二位司马四个营将,掌山东大营。又拿下罗士宽、曹祥云、李嵩彼辈,而后今日整军,筹备粮草,定于明日八月十六,抬棺出征,誓灭白莲。
林爱卿的身子骨……”
言至此,隆安帝摇了摇头,说不下去,也不想说了,他最后道:“到了这一步,朝廷需彻查山东贪腐赈济粮一案,罗士宽卖了赈济粮食,得了银子送给了罗荣。可是还有曹祥云、李嵩和张梁,他们又把银子送给了谁?
此案若不能一查到底,不放过每一个逆臣,朕对不起至圣先师,也对不起全天下的读书人!
朕,便不配做这个天子!”
“臣等万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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