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养心殿。
原本十日一回的军机小朝会,却因朝野上下,包括宗室、元平功臣、满朝文武,乃至已经被罢免下去的景初旧臣,都在上下鼓噪,要治贾蔷死罪,物议沸腾,到了隆安帝和军机处都不能无视的地步。
窦现站在西暖阁正中,洗的白的官袍晃荡在身上,寒酸气丝毫不能压住其声势:“大燕以孝治天下!可看看贾蔷都干了甚么?即便不提贾王氏血书,今日忠靖侯史鼎也上书弹劾贾蔷,仗着天家宠眷,飞扬跋扈,无法无天!论辈分,他为叔祖,结果呢?贾蔷一个孙辈想骂则骂想啐就啐。便是贾族内部,亦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服其霸道者,悉数配黑辽,因苦寒而冻毙者,不下十人!这些,都是他的亲族尊长!
一桩桩骇人之事揭而出,举国震惊!这样的人,如何能立于朝堂之上?天家亲厚这等小人,如何能安臣民之心?亲贤臣,远小人,乃帝王本分也!”
隆安帝被此人的大嗓门吵吵的脑仁疼,皱眉问道:“案子查到哪一步了?朕怎么听说,荣国太夫人上书,说让长房贾赦夫妇去庄子,让王氏礼佛,都是她的主意?”
窦现闻言脸色登时铁青,厉声道:“到了这个地步,皇上还为此不孝之徒百般辩解?荣国太夫人上书,难道是其本意?”说着,转头怒然看向林如海,大声道:“林相,前日晚上,林相往贾家何干?”
林如海淡漠道:“老夫去探望荣国太夫人,并将有人构陷贾蔷之事相禀。荣国太夫人便上书朝廷,言明真相。怎么,窦大夫有意见?”
窦现冷笑道:“妄本官以为林相乃直臣,御前不会欺君!早在贾蔷从诏狱中出来时,他就向皇上亲口讨要了甘肃镇副总兵之位,皇上倒是宠他,干脆许了一个沙堡堡主之位!难道这个也是荣国太夫人所要?”
林如海淡淡道:“窦大夫,你莫要忘了,贾蔷不止是晚辈,更是贾家族长。宗族之治,其重要不亚于朝廷法制。”不等窦现再聒噪,他又道:“你也莫要急着定罪,且先说说,查案查到哪一步了。贾敬、贾蓉之死,和贾蔷有没有相干?王氏血书上那些乱七八糟之污名,是真是假?到底是谁,将血书送出?”
窦现硬邦邦道:“贾敬、贾蓉之死仍在待查,至于谁将血书送出……贾家那个名唤袭人的丫鬟已经失踪,连其家人也不见了,或是已被人灭口,以图死无对证!”
林如海生生气笑道:“以图死无对证?听窦大夫之意,倒像是贾家这边的人怕她作证?她一个作奸反叛的丫头,寻出她来,就能知道到底是哪个在背后弄鬼,如今失踪了,倒也能将嫌疑冠盖到贾蔷名上?”
窦现冷笑道:“林相,贾蔷与京城绿林不清不楚,麾下有劳什子金沙帮,吞并覆灭帮派无数,堪称绿林之王,此事你不知?”
文人杀人不用刀,口诛笔伐即可杀人于无形!
即可杀人,亦能诛心,还能令其遗臭万年!
林如海面色肃穆,目光凛然的看着窦现缓缓点头道:“那就等等看,到底能不能寻出那丫头来……”
话音刚落,就见一内侍进来禀道:“万岁,顺天府尹韩琮殿外觐见。”
隆安帝闻言皱眉,道:“这会儿来做甚么?”
林如海淡淡道:“皇上,贾家走失一婢女,又事关重大,所以臣先前劝说荣国太夫人于顺天府报官。此时韩大人前来,或许与此事有关。”
隆安帝闻言,眼睛忽地一凝,看了看林如海后,点头道:“宣。”
内侍出门,未几引着顺天府尹韩琮入内。
韩琮见礼罢,沉声道:“皇上,半个时辰前绣衣卫并步军统领衙门于右安门外截获先前贾家所报走失婢女,并其家人……”
隆安帝闻言精神一震,立刻道:“详细说来!”
韩琮便将其所知如实相告:“绣衣卫养有灵犬,可通过嗅走失之人穿过衣物,追踪线索。灵犬追至南城,却因南城牲畜污秽太多而中断。不过绣衣卫又料定,若走失之人在南城,终不会久留城中,多半会出城。因此在四门皆设有关卡,牵灵犬守候。没想到,果真在右安门现了端倪。不过,却又与送走失之人出城的人生了冲突……”
隆安帝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和绣衣卫生冲突?”
韩琮道:“走失之人所乘马车,是楚家的马车。”
听闻此言,养心殿内不少人脸色都变了,尤其是窦现,脸色瞬间铁青,死死的盯着韩琮。
隆安帝也眯起眼来,问道:“哪个楚家?”
朝中重臣中,姓楚的可不多……
若是那个楚,可就太可笑了。
然而越是“担心”甚么,就越是听到甚么……
韩琮沉声道:“正是陕西巡抚楚士伦的楚家,其长子楚正,为御史台广西道监察御史。绣衣卫拦下楚家马车,楚家借口马车内所乘之人为楚家内眷,不准触碰。绣衣卫强行拿下后,搜出贾家走失婢女一名,并其家人。绣衣卫于右安门前讯问,花家人惊惧之下招供,此事皆楚家所谋。”
此言一出,养心殿内鸦雀无声。
甚至没人去看窦现……
丑闻!
天大的丑闻!!
一个巴掌……
不,一百记耳光重重的打在朝廷脸上!!
此事若被爆出去,朝廷又算是甚么?
宗室、勋贵、满朝文武算甚么?
御史台又算是甚么?
他窦现,又成了甚么?
窦现进京前,便是陕甘总督。
而楚士伦,却是窦现最器重的下官。
窦现回京后,陕甘总督空缺,在甘肃巡抚和陕西巡抚间,窦现强力举荐陕西巡抚楚士伦晋总督位。
他也得逞了,晋升楚士伦为陕甘总督的旨意,出去还不到三天……
谁能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林如海甚至连痛打落水狗的心情都没有,他只呵呵笑了声。
只是笑声中,难掩悲怆和震怒!!
然而还没完……
素来简在帝心,与各方都保持距离,为真正孤臣的韩琮,此刻颇有压力,但却又不得不言,他沉声道:“据审问,楚家管事要将花家一家带出城外,至贾家城外庄子谋害。贾家城外庄子内,神武将军贾赦为其内应……”
窦现忍不住愤而张口道:“胡说八道!这等机密事,还未成行,又岂会自己暴露出来,给自己添上杀人之罪?楚正不过一司道言官,又凭甚么和贾赦勾连?”
韩琮不无同情的看了窦现一眼,贾家忤逆案闹的沸沸扬扬,他又怎会不知?
原本他也以为这一次贾蔷必倒,毕竟,宗室、勋贵、满朝文武大部分都在喊打喊杀,便是隆安帝都难挽回……
却没想到,峰回路转,局势会逆成这样。
他道:“绣衣卫已经从楚家管事身上搜到了剧毒之物,再加上一封书信……总之,人证物证俱全。此事步军统领衙门无权受理,就将人送到了顺天府。兹事体大,臣也不敢善作主张,便来请圣裁。”
隆安帝一言不,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
韩彬见窦现整个人都在颤抖,叹息一声,正要开口,却听韩琮又道:“还有一事,据那名贾家丫鬟交代,此事仍未完。待贾蔷回京之日,贾王氏将再留一封血书,而后悬梁自尽。两封血书内容,都出自……楚家。现在去贾家搜寻,应该能搜到。”
这一下,韩彬也无法开口收尾了。
隆安帝眉头紧紧皱起,双目望着门外佛堂方向,淡淡道:“朕知道,贾蔷非儒教所出,非名教弟子。其行事,带着勋贵子弟的大胆和肆无忌惮,但又不缺读书人的抱负。你们觉着,他不在官场规矩中办事,又……靠近天家太甚,所以看他不惯。可是,何至于到这个地步?他于朕,于朝廷,于你们,都是有功之臣呐!他才多大点……果真就到了,要党同伐异的地步?!”
窦现闻言,面色陡然涨红,跪地道:“皇上,贾蔷非科榜出身没关系,他是勋贵子弟也不相干,他飞扬跋扈横行无忌,都绝不至于落到今天人人喊打的地步。可是,他竟妄想左右朝政,左右新政走向!他妄图侵占友邦土地,想开海禁,征伐海外!他如今的功劳越大,将来的祸害就越大,甚至会到不忍言之骇人地步!
不贪钱,不图权,不好名,一心为国?此实大奸似忠,操莽之辈!!”
隆安帝全身疲惫,满眼失望的看着窦现。
他知道,像窦现这样想的人不少,或许没这么极端,但觉得贾蔷是个异类,早晚要收拾的人,大有人在。
他们或在等贾蔷自己闯祸,圣眷衰颓,或在等新政大行之后……
至于贾蔷是不是冤枉……重要么?
孔圣诛少正卯时,在意他是不是冤枉的?
但是,隆安帝心中仍十分失望。
这就是儒臣呐……
隆安帝没有理会窦现,问韩琮道:“广西道监察御史楚正眼下何在?”
韩琮摇头道:“臣不知。此案涉及太深,臣无旨无法调查。”
隆安帝沉默稍许,再问:“广西道监察御史楚正何在?”
戴权躬身退出去查,时间一点点过去,隆安帝不言,军机大臣们又不知如何去言,窦现跪在地,只觉得仿佛天正在的一点点往下沉压下来。
虽然此案与他无关,可是世人却不会这样想……
窦现着实没想到,楚正那个年轻人,会蠢到这个地步!
该怎么办?
正当他焦头烂额之际,就见韩彬缓缓出列,沉声道:“皇上,此案,怕是还要从长计议。”说罢,转过头来看向林如海,道:“林大人,此事,宣扬不得。”
林如海点头道:“眼下这等时候,想要借此阻碍新政看笑话的人很多。为朝廷大局,贾蔷受些委屈,无可厚非……”又摇了摇头道:“绣衣卫拿人时楚家阻拦生冲突,势必引起路人关注。这个时候想要压制,或许迟了些。不过,让五城兵马和步军统领衙门一起管控,应该还是能控制得住的。”
正当隆安帝、韩彬、张谷、李晗等面色大为舒缓下来时,却再听林如海道:“但是,臣以为,楚家之案要严办,不可为了给某些人某些势力遮丑,就藏污纳垢,包容奸佞。该革职拿问的革职拿问,该抄家问罪的抄家问罪。另,以窦现之德,不再适合担任御史大夫之位,当罢免之。”
隆安帝闻言眉头微微一皱,却又似缓缓点了点头。
窦现经此一回,威望扫地,也的确无法再执掌言官兰台。
韩彬等脸色凝重起来,彼此对视一眼,左骧刚要开口,便见戴权急匆匆进来,面色有些不安,于隆安帝跟前躬身道:“主子,业已查明,广西道监察御史楚正,眼下正在恪怀郡王府赴宴。”
隆安帝:“……”
诸军机,面色再变。
是啊,仅凭一个楚正,又怎能做到这个地步?
若非有灵犬拿人,正好拿住了贾家那位丫鬟,果真让楚正之流将花家灭门丢在贾家庄子里……
贾蔷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这样毒辣的计谋,一个御史还没那么大的能量办到。
窦现虽然执拗,但赤果果的栽赃,他还做不到。
窦现不去做,谁会去呢……
“传旨绣衣卫,入王府拿人!宣李晓,进宫见朕。”
……
神京西城,荣国府。
荣庆堂上,贾母斜倚在软榻上,面容苍老颓败。
薛姨妈坐在一旁,叹息一声道:“我刚去见了我那姐姐,却是一言不,瞧着我,也不似亲人,只让我照顾好宝玉……”
贾母摇头道:“她这是撞客了,中了邪。过些时日,让清虚观的张真人来,做做法事。唉,我这是都造的甚么孽呐!这家到现在,也没个家样了。死的死,走的走,眼见就荒败了下去……”
看贾母落泪,薛姨妈劝道:“老太太且宽心,如今二老爷还在,宝玉、环哥儿、兰儿也在,琏儿不是也从辽东写信回来,说那尤二姐有了身子,请打几个老成嬷嬷过去么?你老瞧瞧,这人丁只会愈兴旺。环哥儿、兰哥儿他们在学里也要成才。等明年,东府蔷哥儿还要大婚娶亲,那玄孙、玄孙女儿还不是一串一串的往外蹦?”
贾母闻言,强笑了笑,道:“就怕他难过这一关呐……”
薛姨妈笑道:“原我也这般想,可宝丫头却道,那状纸上写的,都作不得数。敬老太爷如何去的,蓉哥儿如何去的,都是明明白白的事,和蔷哥儿挨不上边。至于其他那些有的没的,就更上不得台面,无关轻重了。而说那孝道忤逆的,也是笑话。连老太太、老爷都站了出来给蔷哥儿说话,那提甚么忤逆不孝?所以,了不得就是坏了点名声,让人拿去说嘴,其他的没甚么的。”
贾母闻言笑道:“不想宝丫头竟还有这般认识?若果真如此,那我才放心了。”
贾母话音刚落,就见林之孝家的急急走进来,道:“老太太、前面传话进来,说袭人那蹄子找着了!”
贾母闻言,登时恨的咬牙,道:“找着了?那该杀千刀的小滢妇在哪?与我带上来,我倒要看看,她是吃错了药还是怎么着,那张搬弄是非的小人嘴舌被撕烂了拔了去,还能不能继续当祸害!”
林之孝家的赔笑道:“只有消息送进来,说袭人一家被带着出城时,让人抓了个正着。现在外面到处传的热闹,说是御史大夫和他把兄弟楚家一道做局坑害咱们家侯爷,实在是不要脸之极……”
贾母一骨碌翻身坐起,急问道:“那御史大夫和咱们贾家有甚么仇恨?无缘无故的,为何要害蔷哥儿?”
林之孝家的道:“听前面说,外面如今到处都在传,说那御史大夫嫉贤妒能,因眼红林相爷和侯爷为皇上办的差事太好,功劳太大,所以才用这莫须有的罪名来害人。他们还准备把袭人一家都杀了,丢到城外咱们贾家庄子上,陷害侯爷。实在是坏的脚底流脓头顶生疮!”
薛姨妈“哎哟”了声,道:“这可真是狠心,原不是说那位窦大夫是个包青天一样的清官么?”
林之孝家的也说不好,贾母就让人将贾政寻来过问,贾政倒是知道些缘由,摇头道:“窦大夫当年曾独斗过元平功臣,结果儿孙死绝。如今只他一个,和一老妻度日,所以视权贵为毒物。”
贾母叹息道:“那就难怪了……只是他即便想报仇,也该去寻元平功臣报才是,怎专盯着我们贾家?如今闹了个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岂不是自寻死路?”
却见贾政面色犹豫起来,贾母眼尖,问道:“可还有甚么不好说的?如今家里都成了这幅模样,还有甚么不能说的?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贾政闻言,“唉”了声,摇头叹道:“如今外面传的颇广,只是其中还有大老爷和忠靖侯史鼎在里面生事。我就想,等东府那位回来后,又该怎么办?怕是……”
贾母闻言,面色一白,大骂了声:“这起子该死的孽障啊!”随后仰头昏倒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