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贾蔷早已去了重甲,里面只穿了件锦衣,外罩玄色毛皮飞滚大氅。
愈衬其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站在董川、华安之间,周边又有诸亲卫护从,当真显得卓尔不群。
四个不过二十上下的年轻蒙古贵人,这几日过的惶惶不安。
他们既担心自身的安危,又渴望蒙古大军能攻破宣镇。
只是没想到,最终等来的竟是那样的噩耗……
此刻看到贾蔷这样的人物凝视着他们,惶恐仇恨之余,又有些敬服。
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要见他们的人就是夜袭金帐,阵斩博彦汗之人。
但他们又没想到,贾蔷会是这样出众的一个年轻人。
即便以草原人的审美来看,贾蔷也是当世第一等俊秀不凡之人。
蒙古贵族,又是贪顽享受之人,如今沦为阶下囚,生死未知,自然不会有甚么桀骜之气,看着贾蔷,心惊胆战……
贾蔷目光审视了一番,抬头望着一抹弦月,轻轻一叹道:“本该喜庆新年,阖家团圆之夜,却因尔等狂妄南下,使得本侯不得不在此候着。不过,边塞山月,也别有一番风趣。只可惜,蒙古八万大军,大半魂丧雪原。博彦汗野心勃勃,却也终为其不该觊觎的野心,付出了代价。”
为一蒙古王子抿了抿嘴,单眼皮盯着贾蔷看了好一阵,听他话音落,方用有些生硬的汉话道:“草原去年大旱,草都长不好,牛羊饿死了多多的。到了冬天,又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雪,奴隶死了多多的,好多小部落都灭亡了……”
华安恨声训斥道:“你们遭灾,大燕难道就没遭灾?怎没见我们想着去劫掠你们?”
贾蔷摆了摆手,让华安稍安勿躁,问道:“这不会是你们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大灾,往年也总有艰难时,怎不见你们这般规模的南下作战?”
一个年纪最小的鞑子看起来忍不住,气的抖,大声道:“是你们汉人奸诈,知道我父汗勇武,所以故意卖给他们好多兵器,把草原上的牛羊金银都用完了。要不然,我们就可以用这些财富买粮食,买吃的!”
贾蔷闻言,与董川对视了眼后,问道:“是谁卖给你们武库军械的?”
那小鞑子恼火道:“不是已经被你们抓起来杀了?”
贾蔷皱起眉头道:“你是说,范毓并?”
不应该啊……
一直未出声的那个生的极俏美的蒙古姑娘摇头道:“不是他,是那个副总兵。”
董川闻言,面色一黯。
侯杰,是宣德侯府最倚重的大将,是他父亲的左膀右臂。
贾蔷扯了扯嘴角,这厮到底是因为贪财,还是因为……压根儿就不是董家人?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又是哪个挑唆你们卫拉特部南下的?”
这个,他们就都不知道了……
贾蔷换个问法:“侯杰与你们卫拉特部,交往多少年了?”
一群纨绔当然也说不清,倒是那个年轻蒙古女孩子蹙眉想了想后,说道:“我记得,我五岁生日的时候,就看到过那人去过汗帐。那时我父汗刚死,叔父……就是博彦汗杀了他,继承了汗位。”
这女孩子不开口,贾蔷还多看她两眼,这一开口,贾蔷就十分尊敬她了。
这么好看的姑娘,嗓音怎会那样粗?
叫起来多扫兴……
贾蔷没兴趣理会草原王庭的厮杀,那比中原皇室更迭更混乱,也更血腥,他转头看向董川,问道:“十三年前,宣府总兵是谁?”
董川顿了顿,方缓缓道:“我父亲。”
贾蔷心里“啧”了声,对那老狐狸的手段愈钦佩。
滴水不漏啊……
放弃了寻出老狐狸马脚的打算,贾蔷对四位年轻鞑子淡淡道:“朝廷会举行献俘仪式,需要卫拉特部的汗旗、金刀,本侯手上有两个免罪的名额。能拿出汗旗和金刀,并愿意往神京午门献俘者,可活。办不到的,就祭天罢。”
却不想,原以为会是很艰难的事,四个鞑子却争先恐后的举手。
“我有老汗王汗旗,成么?”
“国相金刀算不算数?”
“可汗金印比金刀、汗旗还宝贵!”
“左贤王的王鞭行么?”
贾蔷看着四人怔了怔后,转头对董川、华安二人笑道:“我其实是想低调来着,但天生富贵,拦不住啊。”
董川、华安哈哈大笑起来。
放在开国那会儿,有这样的缴获,贾蔷能直接封王了,淮安侯府都能升国公。
可惜了,如今的卫拉特部不是当年的蒙古,所以就要打些折扣了……
……
翌日晌午。
贾蔷接到京城来信,说了辽东事。
他没想到,所忧之事居然真生了,辽西蒙古果然以那劳什子特木耳之事起兵,屠戮了那么多百姓,着实该死啊……
不过……
让贾蔷意外的是,尤二姐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因惊吓不安流掉了,实在有些可惜了。
似乎,这是一种宿命。
信上还说,朝廷派去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官员已经到了蓟辽总督府。
查证并不困难,蓟辽总督杨复、辽东将军兴远都不是无能之辈,早先就将各处人证物证口供汇聚齐全。
特木耳身边的副官也还活着……
总之,贾琏虽有罪过,毕竟引起了辽西蒙古攻伐,但至少不是如传闻中说的那样,**鞑官妻子,又伙同辽东将军府杀人灭口,罪行让人指……
再加上贾蔷这次立下如此殊勋,哪怕不分给贾琏丝毫,可就算只因其姓贾能沾点光,也论不起重罪。
至于朝廷上的清流言官会不会善罢甘休……
有御史大夫韩琮在,就不必担心甚么。
韩琮刚直,不会放过坏人,但也不会冤枉好人。
在顺天府时便是如此,比窦现那个老忘八不知高明多少……
若是窦现仍在位,这一次贾琏怕是要被五马分尸。
如今,贾琏这条狗命,多半还是能保住的。
就是不知道经历此次打击后,会不会有所转变……
放下信笺,贾蔷又沉思起来,思索朝廷这次会给他甚么封赏。
晋升国公应该没跑了,旁的功劳可以压,军功没有压的道理,更何况还是斩可汗之功。
就是不知道,会再给个甚么官缺。
要是能外放就好了……
不过,也只能想想,应该没甚么可能……
“侯爷……”
正当贾蔷倚在卧房床榻上想入非非时,忽听门外敲门声,并有声音传了进来。
贾蔷闻声眉尖一扬,道:“巧姑娘?有事么?”
竟是华安大妹妹华巧儿的声音。
他没开门,一来知道自己对少女的杀伤力,恍若屋外凉风一般让人难以抵御……
二来他自知名声如何,华家是用心思联盟起来的盟友,不好让人难堪。
华巧儿在外面见贾蔷没有开门的意思,面色微微黯淡下来,轻声道:“我哥哥从前面传话进来,说父亲让侯爷去前厅一趟。镇城内的乡老士绅和读书士子们来劳军了,都想见见侯爷……”
这些人,便是一地之根基。
宣镇虽是军镇,却亦有民。
只要有民之地,士绅乡老们,便是民心民意的代表……
只是,却和贾蔷没甚关系。
这个风头,他不愿出,也出不得。
因而道:“告诉世叔和子扬,我今儿身子不大舒适,许是染了风寒,见不得外客,回绝了罢。”
“啊……侯爷身子不好么?可要请郎中……”
“诶诶,不必进来!”
听到推门声,贾蔷忙婉拒罢,又觉着不大近人情,便解释道:“被子里睡着呢,不大便宜相见,劳烦巧姑娘告诉子扬即可。”
华巧儿显然明白了甚么,黯然应了声后,转身离去。
待听到外面没了动静,贾蔷起身走到镜子前照了照,叹息一声:“唉……”
……
石碑胡同,赵国公府。
敬义堂。
东暖阁内,姜家子孙多聚集于此,神情疲倦的看着奄奄一息的姜铎。
不是他们孝顺爱看一个将死之人,只是昨儿半宿姜家这位老祖宗让人将他们都叫了来,然后……
姜老鬼沉沉睡到现在。
眼看日上三竿了,如姜保这样年岁大的都快撑不住的时候,姜铎缓缓睁开了眼,看向一众儿孙,叹息一声道:“老子一宿未合眼呐。”
好些姜家儿孙这会儿在心里破口大骂……
老东西睡的哈喇子打湿了半个枕头,鼾声阴阳顿挫,折磨了人一宿,居然还有脸说一宿未合眼?
对于这些人的脸色,姜铎恍若未觉,只自顾道:“听说昨儿有人在外面大骂贾蔷?说喂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哪个说的,给老子站出来……”
见没人动静,姜铎摆手道:“别怕,站出来,老子不打不骂,说话算话。你不是要把贾蔷当狗喂么?老子成全你,送你到贾蔷跟前,好好喂喂他。”
姜保面色铁青,回头看向姜平之子姜阳。
姜阳这会儿唬的脸都青了,跪地磕头道:“老祖宗,孙儿……”
姜铎精力有限,哪有功夫听他扯臊,摆了摆手,道:“直接送去贾家,等贾家小子回来了,让他好好喂。”
姜林顶着诸多叔伯狐疑的目光,下令让亲兵将姜阳带了下去。
昨儿知道贾蔷在宣镇带着宣德侯世子一道立下烧军粮金帐,杀可汗的大功,宣德侯府出现转机后,姜家人无不破口大骂。
就以姜平之子姜阳骂的最难听,在酒楼扬言贾蔷不过是姜家喂的狗,这条狗却喂不熟……
这句话,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虽然很快被姜宁派人阻止辟谣,但姜林还是将此事告知了姜铎。
老鬼差点没被这龟孙子蠢哭……
经历这么点小事,姜铎似乎就已经耗尽心神,眼睛又快睁不开了,却还强撑着说道:“老子都不知道,吩咐过贾蔷让他去对付董家。你们一个个球攮的在背后骂人忘恩负义……你们给了人家甚么恩?还有人扯他娘的臊,说宣镇的事是老子设计对付董家的,老子……老子设计你娘!一群忘八肏的,就怕姜家没个抄家罪名?现编一个给人家?老子怎么就攮出这么群忘八顽意儿?都给老子跪瓷实喽!”
最后瞪眼喝了一声后,眼见黑压压一屋子儿孙跪好,姜铎又缓缓闭上了眼,没一会儿,鼾声响起……
姜铎确实没睡着,他心里在狐疑,莫非姜家真的到了末期?
不然,怎么儿孙都变得比猪狗还蠢了?
便是酒桌上的狂言,也不是那样的说法呐……
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