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忌对他可没那么耐心,见他一直没接过就皱了眉,“怎么,不喜欢?”
顾九非连忙出声:“……喜欢。”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茶盏,似乎是怕茶水不够,特别小心的抿了一口。
然后就一直握在手中。
这还是父亲第一次给他煮茶喝。
他说不出自己这会是个什么心情,有些激动、有些高兴,但更多的是茫然,他从小就希望父亲看到他,所以一直拼尽全力想做出成绩,同龄的男孩还在爬树掏鸟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那些晦涩的书籍了。
他以为只要自己越来越好,父亲就会注意他和母亲。
可长大后——
他才知道,无论他做到什么地步,他也不会让父亲开怀。
父亲不喜欢母亲,连带着也不喜欢他,他们的存在就是他那段自以为感天动地感情里的污点。
后来。
他想啊。
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在意你了。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呢?他从记事起,定下的唯一目标就是让父亲注意到他,现在他的父亲真的注意到他了,让他一起出行,给他喝自己煮的茶,他内心的雀跃怎么藏都藏不住。
偏偏这些所有他期盼的东西,全是来自顾无忧。
这让他既觉得高兴,高兴的都舍不得喝完这一杯来之不易的茶,却又忍不住心生忌惮,忌惮这个可恶的女人是不是又在想法子折腾他。
顾九非悄悄抬起头,往顾无忧的方向看。
他这个方向能看到她精致的侧脸,京城里好看的美人这么多,他也见过许多好看的人,但顾无忧无疑是他见过最好看的那一个。
他以前从不担心顾无忧会怎么折腾他。
这个女人空长了一张精明的脸,其实蠢得不行,做出来的蠢事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可这一次——
他却有些看不懂顾无忧了。
顾九非想起昨夜母亲拉着他的手,满怀高兴的说着,“九非,你姐姐这次真的不一样了,她今天还向我道谢了!”指腹沿着杯沿轻轻磨过,他在心里不断想着存在的可能。
直到马车停下。
外头传来常山的声音,“国公爷,余家到了。”
他才收回思绪,把手里那盏捧了一路都舍不得喝完的茶都喝光了,然后又和顾无忌、顾无忧行了礼才退下。
马车没停多久,继续往鹿鸣书院的方向去。
顾九非没有立刻转身进余家,他背着手,眯着眼看马车离开的方向,脸上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表情,他不着急,总有一日能知道那个女人想做什么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次顾无忧再搞事,他就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肩膀被人从身后轻轻拍了下。
有个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九非,你看什么呢?”说完,看着那辆马车,奇怪道:“这不是你爹的马车吗?他特地送你过来的?”
顾九非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拍掉他的手,“不是。”
“那——”
少年眨了下眼,突然道:“马车里坐得不会还有你姐姐吧?我昨天就听人说顾无忧回京了,特别大的阵仗,没想到是真的。”他天生自来熟,即便受人冷落也还是不住道:“你姐姐这是要去做什么啊?”
顾九非原本不想开口,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倒是说了一句:“上学。”
“啊?”
少年一愣,“上学?”继而是拔高的一声,“去鹿鸣书院?!”
正好有其他来余家上学的世家子弟走下马车,一听这话,纷纷问道:“柳三,你在说什么啊?”
柳三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听到,顿时泛红脸,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顾九非一眼,见他神色淡淡并无异样也无劝阻,才小声道:“我在说乐平郡主,她今日去鹿鸣书院报道了。”
“谁?”
“乐平郡主?”
“她不是一直待在琅琊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几个少年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最终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就她那样的,也能去鹿鸣书院,不是惹人笑话吗?”
“小声些,九非还在呢。”
“怕什么,他们姐弟关系又不好。”
或许是真的没看到顾九非生气,他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说得尽是些讥嘲顾无忧的话,而走在最前面的顾九非听到身后这些由风带来的话,嘴角微勾。
是啊。
顾无忧,不就是个笑话吗?
鹿鸣书院?他就等着看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摔落泥坑。
鹿鸣书院是百年前大周的开国帝后一手创建的,那时候,大周的风气还没那么开化,女子是不能上学的,但孝惠皇后打小就与别的女子不同,她女扮男装进了学堂,同当时还只是一名普通学子的元胤帝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后来大周建立。
孝惠皇后亲自开办了这个鹿鸣书院,不仅准许女子上学,还容纳了不少女先生。
如今这鹿鸣书院里便有不少女先生。
这里虽然不似太学、国子监,但先生也是极为受人尊敬的,顾无忧的二堂姐便在这里教琴……这会鹿鸣书院的现任山长亲自接见了顾无忌父女。
顾无忌这会也不似平日在外头时那样威风凛凛,就像一个普通父亲一般,同徐先生客气道:“我家蛮蛮第一次来学堂,以后还请徐先生多多照顾。”
徐先生自然一一应了。
他倒也有些风骨,没为顾无忌这番态度而折腰,反而笑着应道:“国公爷放心。”他话语刚落,便瞧见从门外进来的顾迢,遂又笑道:“正好,顾先生和乐平郡主是姐妹,便让她带她过去先熟悉下环境吧。”
顾迢今日因为有课便来得早,不过出门前也听了一耳朵。
这会看到顾无忧便笑道:“蛮蛮来了。”她把手里的琴谱先放下,又同顾无忌行了礼,喊了一声,“大伯。”
顾无忌还有些担心,冲顾迢点了头之后便又看向顾无忧,小声道:“蛮蛮,那你便同你堂姐先去熟悉下环境,要是……”他心里的担忧有许多,又怕顾无忧受排挤,又怕学堂的饭菜不好吃,更担心她一个人在这边不痛快。
他都有些想留在这陪女儿上学了。
但鹿鸣书院不比别处,便是他也得避讳着些,只好把那些担忧都压在心底,柔声道:“等晚上,爹爹再来接你。”
顾无忧摇摇头,“不用,我回头和二姐一起回家就是。”眼见顾无忌拧着眉,还要说话,她叹了口气,不等顾无忌张口,红着脸脱口而出:“爹爹,你先回去吧。”她打小就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尤其现在身体里还住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灵魂。
被自己的父亲送到学堂,还要被人这般叮嘱,实在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的不知所措,让她一时间都忘记了称呼,说完之后,她自己先反应过来,呆呆地张了张口,然后不等顾无忌反应过来,和徐先生行了个礼就拉着顾迢往外走了。
顾无忌这回倒是没喊她,反而目瞪口呆地看着顾无忧离去的身影,脑海里回响得尽是顾无忧刚才那轻轻的一声“爹爹”。
他,是不是幻听了?
第12章
等走出徐先生的屋子,顾无忧轻轻松了口气。
她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时候喊爹爹,虽然早就在心里打了无数次的腹稿,尤其每次看着父亲那双带着期盼和希冀的目光,她就想喊人,可嘴巴就像是被人下了哑药似的,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硬是怎么都说不出。
现在终于说出口了,倒是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觉。
就是心跳得有些快。
砰砰砰的,震得耳朵都有些发麻,她有些忍不住,拿手轻轻拨了拨发痒的耳朵,余光就瞥见了正望着她的顾迢。
顾迢一身娇绿软裙,衣饰简单,这会正眉眼含笑的看着她。
顾家无论男女都生得一副好相貌,不过长得还是各有千秋的,像顾无忧,就像一朵凌空驾云的牡丹花,模样明艳,天生就带着凌驾于人的贵气,又像顾容,便是一身儒雅清俊的气质,纵然行商也被人称作雅商,便是顾九非,小小年纪也生得灵秀机敏。
而顾迢呢?
她既像这冬日里的傲雪寒梅,又像夏日里的水莲花。
清雅又孤傲。
她如今年有二十了,寻常人家的姑娘在这个年纪早该成亲生子了,偏偏她还孑然一身,待在这个鹿鸣书院教书育人,倒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因顾迢打娘胎里出来就带了病,身体较常人要羸弱许多。
刚出生的时候,大夫便说她活不了多久。
但这一年年下来,顾迢的身体虽然不算好,但总归也还活着。
其实若只是身体原因,便是她的身体再糟糕,想嫁人,国公府的门前无论何时都会排着长队等着娶她,可顾迢直言不愿拖累旁人,顾老夫人疼她,家里也就没人再议论她的事。
顾无忧前世二十四岁之前大多都待在琅琊,和自己这位堂姐并无什么往来,但也记得自己这位堂姐前世并未嫁人,在她还没回到京城的时候就仙逝了。
想到这。
她眼中不禁也浮现了几分怜惜。
顾迢看到了她眼中的怜惜,却有些不明所以,不过她向来是这样的人,旁人不说,她便不问,给予对方最大的尊重。这会也只是笑看着自己这位堂妹,柔声道:“蛮蛮刚回京城,我和你讲讲书院的情况吧。”
顾无忧来书院并不是想好好学习,她只是想寻个机会接近她的大将军。
不过听顾迢开口,也就点头应了。
顾迢便柔着嗓音,缓缓和她说道:“书院分男学和女学,我们现在走得这条长廊便通往平朔斋,也就是你日后要待的女学,这条长廊分叉处,再通过一扇月门便是男学。”
“男学又有两座,一处叫昌荣斋,是供寻常学子读书的地方,成绩好家境普通的便在这念书,另一处叫不置斋,是供京中世家子弟念书的地方。”
说完,她又侧头看顾无忧,笑笑,“你三哥以前便在这上学。”
顾无忧听懂了。
这书院的男学还分家境好坏,家境不好成绩优良的便在昌荣斋,至于家境好的便都在不置斋……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她也没说什么。
顾迢便继续同她说,“女学这边的课程和男学不同,不过有三门课是一样的,礼射数,每年两次考核,都是合在一起考试的。”她也知道顾无忧是个什么秉性,怕她觉得难,便又柔声说道:“蛮蛮不必担心,虽然课程一样,但女学这边还是宽宥许多。”
“便是日后考得不好,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来上女学的都是世家名门出身,她们来这也不过是交际一些闺中密友,给自己提提身价,也不会真有人要跟那些真正考科举的论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