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重大,钟淮最终还是让家人把马车停靠在路边,自己带着青云一行人走向附近的小树林,那里要清静些,方便谈话。钟六不放心,命管家看好行李和马车,也跟着去了。
青云见他们只是两兄弟同来,身上没有带武器,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她知道方才自己有些冒险了,但如果到了这种时候,还要装模作样地客气一番,就怕钟淮找着理由脱身,回到清河就带着家人跑了,叫她上哪儿找人去?现在他要是愿意合作,那当然最好,只要能把刘谢救出来,一切好说,但如果他还要满口胡话骗人,那就别怪她不顾情面了!
周楠阴沉着脸跟在她身后,盯着钟淮的目光锐利中带着审视,她原本只是有些怨恨钟淮供出了自家哥哥,但现在听青云所言,竟然还有内情?!
曹玦明请丘大留下看马车,自己跟在两个女孩子身后,连针包也取出来放在容易取的地方,以防钟家兄弟忽然难。但他心里满不是滋味的,青云一向与他亲近,也对他很是信任,怎的从没告诉过他,钟淮有问题?
来到小树林边的空地上,青云停下了脚步:“就在这里吧,如果有人靠近,一眼就能看见,再往里头去,怕是光线太暗了,我还怕会有虫子和蛇什么的呢。”
钟淮也停下了脚步,面露苦笑:“青姐儿是在防备我吧?你放心,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官道,我若真要对你不利,也不会在这里动手。”
“我当然知道钟大人不会在这里对我动手。”青云皮笑肉不笑地说,“倒不是说您就不想灭口,但饰图纸我没带在身上,还是事先给人看过了的,就算您杀了我,秘密也保不住,反而还会吓得我的朋友将图纸交给钦差大人呢,这种蠢事您怎么会干呢?”
钟淮脸色变了变:“你把图纸交给谁了?可靠么?!”
青云当然不会告诉他,图纸不在自己手上,还在文房店老爷爷那儿收着呢,便笑道:“我能把东西交给他,自然是信得过的。您放心,只要您不做什么多余的事,他自然不会多嘴。”
钟淮沉下脸,闭着嘴不说话,一旁的钟六看看他,又看看青云,目光闪烁地说:“其实图纸之类的又能说明什么?谁能断定你的就是真的,我们的就是假的呢?如今钦差大人都审过了,你难道还能推翻钦差大人的话不成?”
青云好笑地看着他:“谁真谁假不是很容易断定吗?你们如果真是照图纸造出饰来的,就拿饰对比图纸,看看是不是完全一样,不就知道了吗?我那儿的图纸不但有淮王府的印记,还有许多细节大图,连饰上什么部位镶嵌什么样的珠宝,又有什么样的讲究和禁忌,都说得清清楚楚呢。钦差大人手上就有实物,你敢不敢去叫他仔细对上一对?顺便说一声,这套饰是给淮王侧妃造的,要判断它到底是原装货还是后来照着图纸打的,拿给原主人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你们是没办法做到,可钦差大人却是京城国公府出来的呀,他应该有门路吧?”
钟淮钟六的脸色齐齐又白了。青云还嫌不足,又再添了一把火:“钟大人,你是自己买了淮纸假造的图纸吧?当时手边是否还有实物?恐怕已经送出去了吧?如果只是凭记忆画出图纸的话,你就这么有信心,相信自己没有记错了什么地方吗?”
钟淮有些立足不稳,身体晃了一晃,怔怔地看向青云,忽然间,他又好象想通了什么事,脸色瞬间由白转青,一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似乎有些呼吸困难,连手都在微微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低语着,声音就象是哭了似的,却只是重复着这四个字,没有说出是什么“原来如此”。
周楠已经听出了几分内情,睁大了眼看着他:“你送给前任淮城知府夫人贿赂用的珠宝饰……不是自己照着图纸打的?图纸反而是后来才假造的,那……你送的是真东西?是淮王府的那套真饰么?你怎会有那个?!”
钟淮只是低下头,表情似哭似笑。周楠恨得咬咬唇,上前两步逼问:“你快说呀!你怎会有淮王侧妃的饰?莫非……莫非……你才是那个最早现淮王藏宝的人?!”
钟淮没有回答,钟六急了,抢上前道:“没有的事!我二哥怎会是先现藏宝的人呢?明明是那个卢孟义干的!”
青云没理他,只是盯着钟淮:“钟大人,您还是说老实话吧。如果你没有现淮王别院的藏宝,却又拥有淮王府的珠宝,你难道就不怕别人说你是淮王余党吗?那就更糟糕了!”
“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钟六大声斥责青云,“枉我二哥一向待你和气,我侄女儿视你为友,你却说这些话来陷害我二哥……”
“别说了,六弟。”钟淮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已是面无表情,“我确实现了淮王别院的暗室,那里头丢失的财物……也是我拿走的。”
钟六猛然扭头去看他,满脸的不敢置信:“二哥,你在胡说些什么?!这种事怎能承认?!”
“都被人揭穿了,不承认,只会让自己变得愚蠢又可笑。”钟淮淡淡地道,“但我并不是淮王余党,若我真的是……当年就不会让自己的家人受人欺凌了。”
青云微微一笑:“钟大人,其实我一向很敬重你的,黄念祖落网后,你出面主持清河事务,一力维持大局。在周大人上任前,就把流寇都顺利招安了,虽然因为财政匮乏,没能让流民们过得好一点,但你的功绩,百姓们都牢记在心。如果不是我干爹受了牵连,被关在府衙大牢里,还有可能被当成是谋反罪人判刑,这件事我可能会当作不知道,一辈子埋在心底。”
钟淮苦笑:“我原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只是气不过周大人夫妻所为,想要给他们来点教训。我原以为周太太娘家显赫,这点小麻烦应该不会伤及他们的根基的……”
周楠气愤地道:“小麻烦?你管这个叫小麻烦?这可是谋逆大罪!我父亲几时招惹你了,你怎么能害他?!”
钟淮冷冷地看着她道:“几时招惹我?敢情周小姐觉得你父母待我很好不成?!我自问为人行事并无可挑剔之处,在公务上也很用心,更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大贪官,好处或许是收过些,但人人都收,独我不收,必会受人排挤,那要我如何办事?可周大人到了清河后,却看不到我的辛苦,从一开始就在猜疑排挤我,甚至想给我安上个贪腐的罪名,一脚踢开。周太太更是将我妻子视如敝屣,害得我妻子病倒,却连句对不住的话都没有……”他目光中满含愤恨:“我被他们这样对待,难道还不能给他们添点小麻烦么?!若我果真有心害他们,在钦差大人那里,我就不会只说实话,而是添油加醋让你一家人再也无法翻身了!”
“你胡说!我父亲才不是这样的人!”周楠气得直跺脚,但想起自家母亲,又有些心虚地顿了一顿,“我母亲原也没想害你太太生病的,我们哪里知道你太太身子这么弱……”
钟六在旁恨恨地道:“我嫂子原本身子就不好,但还不至于体弱到风吹吹就倒的地步,是那年黄念祖在任时强取豪夺,刮走了我二哥一家的财物,连我嫂子的嫁妆也没放过,嫂子被气病了,黄念祖的老婆还要上门冷嘲热讽,嫂子这才病情加重,至今还未养回来的!我二哥被黄念祖害得这样,你老子还要说他是黄念祖的同党,真是颠倒黑白!”
周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倒是无话可说了。钟六又对钟淮道:“二哥也是,为何要对他们说出实情?我才不信这姜丫头真能拿出什么真图纸来!她是看过我们家的图纸的,即便真到了钦差大人面前,我也可以说,那是她照着我们家的图纸假造的!只不过造得更象罢了。至于那些细节,她这表兄听说也认得几个府衙的小吏,兴许是托了什么门路,问过前任知府家服侍太太的下人呢!”
青云对他怒目而视,钟淮却只有苦笑:“六弟,算了,青姐儿虽然现了我们的图纸有问题,但你怎知别人就没现呢?仅凭几张图纸和一份嫁妆单子,钦差大人居然就放我回来了,你不觉得事情太简单了么?我如今回想,就忍不住冒冷汗,恐怕钦差大人早已觉我是知情人,放我回来,不过是为了让我麻痹大意,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呢……”
钟六脸色也变了,他忽然转向自家马车方向,盯着那几个随从来来回回地看了又看,苦笑道:“二哥,是我害了你……来的时候我坐的是流民林三的车,可林三跟他们是一伙的……”他看了看青云与曹玦明,“我怕离开时会惊动他们,因此就另外雇了车,是在府里雇的。我只在街头略站了一站,刚问一个车夫价钱,那两个车夫就主动找上了我,我见他们的价钱合算,车又有八成新,里头收拾得挺干净,就……”
钟淮也朝马车的方向望去,现雇的车夫少了一个人,不知去了何处。他低下头叹了口气。
青云心中震惊无比,她没想到那个钦差乔致和原来也现了钟淮的破绽!这么说他是故意放走钟淮的?那他是不是也知道钟淮跟淮王别院的藏宝有关系了?既然如此,他还为难周康与刘谢做什么?
她问钟淮:“淮王别院藏宝的暗室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周姑娘的外祖父家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
钟淮看向周楠,周楠咬咬唇,道:“详情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眼下在京城里头,已经有人拿这件事在皇上面前说我外祖父和舅舅的坏话,皇上把我外祖父与舅舅都关起来了。若有证据证明他们当年曾参与过淮王谋逆,那便是滔天的大罪过!”
“周大人跟这件事没关系吧?”青云问。
周楠摇摇头,红了眼圈:“我父亲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我母亲……我母亲和哥哥都是瞒着他的,不过蒋卢二位先生……应该是早就瞒着父亲想进入淮王别院了。”
她与青云齐齐看向钟淮,前者道:“无论是我母亲和哥哥,还是蒋卢二人,都没有淮王别院里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钟县丞,是你拿走了么?”
钟淮苦笑着问:“我当初只是拿走了一些金银珠宝,你们要找的是什么呢?无论是什么,这回我家人为了救我,已经将拿走的珠宝几乎全数用掉了,你们想知道,就去问钦差大人吧。”
说曹操,曹操到。曹玦明忽然转头望向来路:“有人过来了,那是……是钦差乔大人吗?”
众人都吃了一惊,扭头望去,果然看见乔致和骑着马,带着几个人急驰而来,其中一人的衣着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钟家雇的其中一位车夫。
钟六脚一软,坐倒在地,忍不住哭了起来:“二哥,都是我害了你!”
“别说了,这都是天意!”钟淮喃喃地道,“我既存了害人之心,迟早会有报应的,也许如今还不算晚……”
乔致和飞马来到跟前,跳下地便直接朝他们走来,看见青云与周楠二人时,眼神颇有些不善,尤其是青云:“小姑娘,你既然有重要物证,为何不报给官府?”
青云缩了缩脖子:“东西不在我身上,我……我原来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她瞥见姜七爷也在不远处下了马,心下很是不自在。
乔致和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冷哼一声:“你差点儿坏了我的大事!”便丢下她不管,直接朝钟淮走去。
钟淮慢慢跪倒在地,低头不语。乔致和淡淡地道:“看来你似乎已经有所觉悟了,既然事情已经说开,你就老实交待吧。若你不说,我就派人去把你家眷拿来。听说,你太太还在生病,是不是?”
钟淮低声道:“大人不必如此……卑职认罪,您想知道什么,卑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乔致和嘴角一翘,“你识时务,我自不会亏待你。”
钦差大人要问案,自然不会留在野外,于是一行人又重新返回淮城府衙。乔致和也不正式升堂,直接将众人带到平日办公所用的房间内,摒退左右,只留下自己带来的亲信随从,便命钟淮:“说吧。”
钟淮跪倒在地,老老实实将事情从头说起。
原来当初淮王就擒,黄念祖下狱,朝廷派了官员来审案子时,钟淮因为熟悉本地事务,又与黄念祖有隙,便被那名官员点了去做助手。那名官员自然是要搜索淮王别院的,他身为向导也跟着去了,但只是负责带官差搜索外围,中间重要区域,是那名官员带着亲信手下去搜的。
中途有府衙的差役送公文过来给那位官员,钟淮担心会误事,便立刻拿着公文进去找人,谁知路过院子时,无意中瞥见那名官员带着一个人站在淮王卧室中,不知为何身体一点一点变矮,然后就完全消失了。他当即出了一身冷汗,又见有人把守着门口,也不敢过去问是怎么回事,一直在树丛后躲藏,不久就看见那名官员重新出现在房间里,身体一点一点变高。他开始猜想,莫非是房中有密室?
“你说什么?”乔致和打断了他的话,“当初审讯黄念祖的官员,早就现了淮王别院里的暗室?!”他心中震惊无比,那么早就现暗室,却又隐瞒不报的人,极有可能是淮王余党!怪不得当初查了那么久,小人物被判刑的无数,真正能指证淮王的证据却一项都没有,原来查案的人根本就是淮王的同党!
那名官员他认识,因审案有功,在朝中已经高升了,连楚王与定国公也说是个有才华的后起之秀,有意提拔,还将原本为他准备的一个位子给了那人,没想到对方原来深藏不露!乔致和咬了咬牙:“说下去!”
后来的事钟淮也不清楚,只知道那官员离开了暗室后,对此守口如瓶,仿佛什么事都没生过。待将整个淮王别院搜索一空之后,他便带着搜到的一些“可疑”物品与文书带走了,不久之后又判了黄念祖的刑,是流放,只是还未来得及出,后者就死在牢里。
乔致和冷笑:“原来如此!黄念祖虽是淮王的人,但其人粗鄙贪婪,又贪生怕死,主动供出了淮王,淮王一党的人只怕都恨他入骨呢!怎么可能让他继续活在世上?!”
那名官员结案离开后,钟淮一度代掌县令之职,淮王别院自然也归他管,他就偷偷去了淮王别院去找那个暗室,在连续寻找了三天后,终于让他现了机关所在。暗室中有许多金银财宝,都是淮王手下为他搜刮来的不义之财,恐怕是为了起事做准备的。钟淮想起黄念祖为淮王办事,把自家的财产都一扫而空,连亡母与妻子的嫁妆也不例外,心中不忿,便将一部分财宝拿走了。
他担心会被人认出来,所以拿的都是没有印记的金银锭或是珍珠玉石,也有成套的不违禁的饰,原是打算给妻子女儿的。后来周康上任后,对他的态度不大友好,他妻子担心他前途,就想给知府太太送礼,为钟淮换一个地方。因为担心礼物不够贵重,无法打动知府太太的心,他们就将暗室中拿出来的珠宝送了出去。谁知才送出不久,卢蒋二人就意图闯入淮王别院。钟淮是那时候才开始害怕,万一被人现自己拿走了一部分财物……
钟淮重重磕了个响头,含泪道:“卑职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又为自保嫁祸他人,卑职知罪。只是病妻弱女无辜,求大人垂怜,莫怪罪她们!”
屋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等待着乔致和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