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寺,一重门内。
见空禅师神色惊惧,视线死死盯着门缝外。
二重门里,茅茨、草舍、柴扉、僧舍、经阁、禅院、大殿,一切都已经毁了。
再远处,唯余那皇子站在如来佛顶一侧,黑狂舞,却又在大雪里静立不动。
他想趁机逃。
但是却不敢逃。
他只要逃了,必死。
如今这寺中,除了须弥第九峰上的那位师兄,他便是雷音寺辈分最高的僧人了。
眼见着许多第二代第三代弟子,甚至师兄师弟全都死于这皇子之手,他心底不知装了多少愤怒,但若要他上前动手,却又万万不敢,甚至只是想到去动手就会心惊胆战,无法自已,战栗不已。
他见了这皇子身化佛陀,须臾之间破了镇魔大阵,令四百余禅僧岁月走尽,苍老华。
又见了这皇子演出血色如来,弹指间破了罗汉大阵,让三百二十四武僧心猿意马,身异处,如今都葬身雪地。
再见了这皇子在正邪之间无缝转换,显地狱、太阳、明王三重法相,不染佛光业火。
这等实力,这等心境,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和层次。
所以,见空虽怒,又更怕,心底满是怯懦,以及无法主宰自己生命的大恐怖,一时间,他神思激荡,竟是想起了不少出家前的事。
孩童时候,他家中很是富裕,而他有缘得了一位云水僧人的教导,修炼出了纯正的佛门真气。
之后,父亲看他喜欢习武,又花费了重金为他请来一位老师,传授他刀法,那老师据说乃是天刀门弃徒,虽然被弃了,但是一身刀法却是了不得。
只不过,他那老师被逐出门时,曾经过心魔大誓,此生绝不可以将天刀门刀法外传,所以那老师教他的并不是天刀门刀法,而是另一门用刀法门,但如此也够了。
修真气十二年,练刀再有十年,气劲皆足,他终于出师了。
之后,他便是成了个尚义任侠的青衫侠客,用一柄长刀,行侠仗义,久而久之...他终于杀了不该杀的人。
他记得很清楚。
起因是丽山城一权贵家的公子贪图妇人美色。
但那妇人已经有了丈夫,可惜却是一介布衣。
于是那公子稍作罗织,就设计害死了那妇人的丈夫,随后又抓住那妇人的儿子威逼她,若是那妇人不肯好好服侍他,那么她的儿子就会被配边关。
原因很简单,那孩子“不小心”听到了自己父亲死亡的真相,于是前去报仇,但袭击权贵便是大罪,所以被抓入狱,实在是合情合理亦是合法。
那妇人心底悲愤,却又无可奈何,为了儿子能够活下去,她只能忍着耻辱......
只可惜,那妇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天生有几分怪力,居然伤了那权贵家公子的脸,所以早就被割了舌头,砍了双腿,丢在阴暗大牢里等死,那权贵家公子为了报复伤他脸的那男孩,居然还令人将他与其母每天的事情去说给那男孩听。
男孩在牢狱之中悲愤吼叫,随后撞墙而死。
而就这样过了三个月,那权贵的公子玩腻了妇人,才把真相告诉她。
那妇人擂鼓伸冤,但官官相护,极尽勾结,其中的山山水水弯弯绕绕遮遮挡挡推阻拖延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何其熟练,妇人根本伸冤无门,于是绝望之间,上吊而死。
那时候的见空还很热血,听到这事后,一气之下,直接潜伏过去,替天行道,将那权贵家公子狠狠虐杀。
但这一杀就惹了弥天大祸,之后他不仅家破人亡,自己也落得一个仓惶奔逃的下场,直到再一次遇到年少时候传他武功的云水僧人。
那云水僧人便是雷音寺的前代方丈,因为有着师徒之缘,那方丈于是为他剃度,然后问他可知道哪里错了。
他说:“错在不够强大,杀不尽这世间不平。”
方丈让他跪了三天,然后又问他:“可知道错在哪里?”
他说:“我若是将那权贵一家斩尽杀绝,不留后患,自然无人知道是我动的手,也不会被追杀至此。”
方丈又让他跪了三天,再问:“可知道错在哪里?”
他没回答,因为他已经快晕过去了。
方丈让人领他去吃了斋饭,又取了佛经给他,让他面壁思过,日夜诵读。
一个月后,方丈再问他同样的问题。
那时候,他才有些不确定地道:“他虽犯下罪孽,但我亦造了罪孽,他杀生,我亦杀生,我与他并无不同。
造下一恶便是栽了一恶种,冤冤相报,无止无休,若是以大慈悲感化于他,教导于他,便是种下一善念,如此才能引他忏悔,让他余生以善行去弥补罪孽。”
方丈笑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看到了什么?”
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地回答:“万事皆空。”
方丈哈哈大笑,“从今往后,你法号便叫见空。”
他心境从此平静,而凡俗的事情方丈帮他摆平了,因为出了家,就无了家,放下了屠刀,就可立地成佛。
之后方丈圆寂,师兄接过禅杖,而上一代的僧人们也陆陆续续坐化了。
一转眼,他已经成了雷音寺的第一代弟子,然而他的修为却始终不得寸进,佛门禅功更是停滞不前,无论他如何突破,如何苦求,终究如到了尽头。
佛说无缘莫强求,于是他不求,每日诵经,修行,练功,从此平庸,一晃已至四十六,也成了第一代弟子里垫底的存在,但雷音寺中往来贵人很多,慢慢地,他也不再去关注武学。
直到此刻,他看着那佛顶侧的皇子,那杀人如割草的魔,波澜不惊的心境竟是震荡不休,难以自已,恐惧,战栗,惊惶弥漫在他心头。
而这些情绪,在他二十不到的年龄却是全然没有。
即便,他曾杀了那权贵之子,四处逃亡,被人追杀,朝不保夕,亦是不曾如此时这般的心动恐惧,惊慌失措...
难道,他的心境还不如二十岁的自己?
那时候不惧死亡,此时却又怕了?
那修了这么多年禅又修的是什么?
又得到了什么?
见空不禁疑惑了。
“为...为什么?”
他匍匐在地上,无法明白。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又质问了自己一声。
他找不到答案,但无论这答案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最后一尊如来佛像即将坍塌,雷音寺也将成为历史了。
然而...
他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最后一尊佛像碎裂的轰隆声传来。
...
夏极的手掌贴在那裂纹遍生的如来佛像上。
旧的精神已经消失,新的精神正在灌入。
九层【现在如来禅】让夏极可生如来法相,但这法相终究是旁人的法相。
第二次技能珠的获得,让技能珠成了深金色,也让这法相融合了他的心意,而化作了淡红色的邪心如来,这就是他自己的精神。
如来禅的提升,也让三世佛禅的总体获得了提升。
而雷音寺三尊佛像上的精神馈赠,让他更进一步,以至于可以留下“精神印记”。
如今,原本灰暗的佛像,逐渐有了神采。
裂缝也近乎神迹地缓缓愈合。
许久...
他已经完成了这份印记的录入。
佛像也是重新耸立,虽无镀金,但却显得极为不凡。
从今往后,拜此佛者,便是拜他,僧不逆佛,拜他者亦不可逆他。
他疲惫而宁静,从佛身一跃而下,佛手竟如有生命般地交错于胸前,托住了他。
“来听我说法。”
平静的声音向着四周传出。
这声音如是蕴藏了莫大魔力,似佛陀之言,让剩下的那些僧人不敢不从。
于是,见空随着一众僧人从阴暗里走了出来,颤抖战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静坐到雪地里,面面相觑。
平静的诵经声响起: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经只是普通经文,但因为蕴藏了夏极的魔意而变得不普通。
魔意又与这佛像相得益彰,而灌输到了此时在场的所有僧人脑海中,动摇着他们心境,颠覆着他们的所学。
若是平时,这些僧人也不会为这魔意轻易所动,但此时他们在死亡的大恐怖面前,心防早就破了,便是被这魔音诵经趁虚而入。
一篇经文念完,夏极又开始诵读第二篇。
...
...
时光飞快。
未几,经已诵完,雪已转缓,天依阴沉。
皇子卧于佛手之上休息,神态自若,柔和安祥,双瞳半开半闭。
而受他讲法的众僧只觉头痛欲裂,
有一些无法承受而疯了,
有少部分依然紧守灵台、维持着原本的禅心,
然而还有的则是在这一夜已快完成精神上的转变,见空就是其中之一。
见空看着那如卧睡佛陀的皇子,忽地心跳加快,他听了一夜法,起初是阻碍重重,心猿意马,心中各种念头如是两军交锋,厮杀连连,但很快他心底的念竟然随了那皇子诵读的法,之后,他越感到心底舒畅,宛如再无执迷,再无困惑。
然而,却还有最后一道屏障阻碍着他,让他只要想起,就会呼吸困难犹如溺水。
他往前一步,跪拜叩道:“礼敬我佛,请佛示诲为何......万事皆空?”
他这句话也是许多“觉醒”了的僧人的共同疑惑。
这些僧人都期待着答案。
“错了。”
淡淡的声音回传而来。
见空一脸茫然。
那声音又示诲道:
“万,事,皆,允。”
四字缓缓而出,
只改一字,
但却成了滚滚雷音,
如当头棒喝,
似醍醐灌顶,
这四字骤地化作狂暴猛兽、汹涌怒涛冲闯入了见空的全部脑海,一切精神,一切意识,一切过去,碎灭了他最后的那一层阻碍。
他忽地明白了自己为何恐惧,明白了自己为何数十年不得寸进。
只因为他原本诵读的不是他的经,他叩拜的不是他的佛,心境堵塞,如何再进??!
他深深低伏,叩,一个叩之间,许多念流过。
再抬,他已不是过去的他。
他迎来了新生。
见空双瞳之间闪过一抹红芒...
随后,起身,运劲,骤然向着身侧的僧人出手,那些僧人依然皱眉、未曾开悟、未曾领会这新佛的意。
他们既然无法迎来新生,那么便迎来毁灭吧,佛徒既在此,何须佛陀出手?
紧接着...
佛像之下,又是一阵厮杀,一边是信了夏极的雷音寺僧人,一边是维持原心、依然恐惧的僧人。
然而,两边精神气完全不同,前者很快完成了对后者的诛杀,然后又向着四周走去,想看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夏极并没有去注意这些杀戮,事实上他说完那四字,就累的睡着了。
如今,他只是努力地去维持着一个佛陀卧睡的姿势,如果可以,他想呈大字舒服地躺着,然后睡到自然醒,或者被一个叽叽喳喳的妹妹吵醒,也不是不可以。
冬雪烂漫,是赏梅煮酒听曲儿的好时光,再一掷千金打赏个中意的女戏子带回暖床,那就更好了,但这些与他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是此方魔佛,睡在漫天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