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未亮,杨长贵就早早起了,洗漱穿衣过后,便去厨房跟下人一起简单吃些东西,可没吃两口,他妈就披头散神经兮兮凑进来了。
赵思萍可是兴奋得一夜没睡,又不敢吵醒即将应考的儿子,只好自己在床上打滚儿,这会儿儿子起了,她实在忍不住,黑着眼圈就进了厨房。
“娘你再休息休息,离出还早。”杨长贵赶紧起身。
赵思萍兴奋地盯过儿子后,冲两个下人道:“你们先出去。”
下人赶紧抱头鼠窜。
赵思萍蹦跶到儿子身旁一坐,握着他的胳膊,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昨晚那出闹剧,说的时候不住拍着腿窃笑。
“儿啊!这下咱们娘儿俩就踏实了!”
“可……”杨长贵听过后,却不似母亲那样兴奋,“从前哥哥脑子有问题,是个累赘,我确实也想甩下他,可现在不一样了,爹说的对,我们到底是兄弟。”
“有啥不一样的!”赵思萍拿起炊饼,就着咸菜啃了起来,“他这么大岁数了,又不肯读书,除了混吃等死败家产还能干什么?”
“不好说,从这两天说话来看,哥哥还是很精明的,而且也没记恨我。”杨长贵皱眉道,“该劝劝。”
“噫!”赵思萍不屑摆手道,“你啊,就是心太善,他自己选的,契都按了,你听娘的,别掺乎。”
“不行,我得劝劝。”杨长贵越想越坐不住,就此起身。
“别啊!眼看着车就来了!”
“娘你慢慢吃,我至少要把该说的话说了,无愧于心,不然考试也会有杂念。”杨长贵不顾母亲阻拦,径自出了厨房。
赵思萍满脸后悔,还真该听杨长帆的,先瞒住他。
杨长贵快步走到东厢房门前,顾不得礼数,轻叩了几下。
也许是昨夜太过销魂,二人睡得死,没有应答。
杨长贵只好加重力量再叩。
这下把翘儿吵醒了,她见相公还在死睡,只好自己披了衣裳小碎步垫到门前,小声问道:“是母亲么?”
“嫂嫂,是我,我哥哥醒了么?”
翘儿听是男人的声音,赶紧把衣服捂了捂:“还没……”
杨长贵站在门外,背着身子说道:“嫂嫂,恕我无礼,我过半个时辰就要去县里了,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临走前有话跟哥哥说,烦请叫醒他。”
“嗯……好。”翘儿也懂事,知道小郎应考要几天,可分家就在今天,兄弟之间说些话也是对的,她便回到床边推醒了杨长帆,“相公,小郎找你。”
杨长帆迷迷糊糊醒来,听了这话,晃了晃头,使劲起身,拿了衣服披上,冲翘儿道:“你在屋里吧,我出去跟他说。”
“嗯。”
杨长帆走到盆前呼了把脸,精神了一下,这才开了个门缝,钻了出去,伸了个大懒腰。
杨长贵背着身子,用余光看到哥哥出来,这才转过身来上前问道:“哥哥,分家是真的?”
“真的。”杨长帆回身关好门后才笑道,“我这人没有读书的脑子,就该早点出去自己做。”
“这……”杨长贵皱眉道,“要不我打头,跟父亲认个错。”
杨长帆只摇了摇头,摸着弟弟脑袋道:“你好好应考,别想我的事。”
一般摸别人脑袋都得抬手,杨长帆却是低手,别看兄弟二人聊得人五人六的,但杨长贵其实只有12岁,比他哥哥矮了近40厘米,如今能想这么多,也算是早熟中的早熟了。
“……”杨长贵挠了挠头说道,“我说不清楚这种感觉,总觉得对不起哥哥。”
“哈哈哈。”杨长帆大笑道,“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对不起翘儿是真的。”
“啊?”杨长贵惊道,“这怎么话说?”
杨长帆眼里,弟弟早就褪去了最开始的势力劲儿,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才12岁,一个12岁的孩子懂什么?想的东西不都是他妈妈唠叨的?
当初,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听他说话是来气,可真见了,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恨不起来。
相反,杨长帆希望弟弟能好好成长,不要受他母亲继续影响,想到此,杨长帆拉起弟弟悉心解释道:“我是傻子的时候,你欺负我,是人之常情,谁小时候不欺负笨孩子?再者说,你受你娘影响也太多,你娘恨我是真的,你恨我不一定是真的。”
“……”杨长贵若有所思片刻后,再次请罪,“哥哥如此宽容大量,也请不要记恨我娘,我代娘向哥哥请罪了。”
“没事,我不恨你娘,她有她的立场。”杨长帆说着话锋一转,又变得不那么宽宏大量,“就有一点,你对不起的是翘儿,该向她请罪。”
杨长贵更不明白了,小声问道:“何罪之有?”
杨长帆其实也正如自己所说,从未因为自己的境遇恨过任何人,都是人之常情,傻子是整个家庭的灾难,没人会跟傻子讲道理情义,但自己之前死的时候,受影响的并不仅仅是自己这个傻子,还把一个正常人搭进去了,这也是他唯一记恨杨长贵的地方。
杨长帆就此冲弟弟说道:“你就要去应考,还特意来找我,想必是有放不下的事要说清楚,你要说的说清楚了,下面就是我要说的——先前我死了,你劝翘儿改嫁,不就是逼她死么?她好好的,不该死,你这样是不对的,应该道歉。”
毕竟只是个小孩子,杨长帆也不愿再跟他算这笔账了,只要把这个是非掰过来,让弟弟跟翘儿认个错,也就够了,孩子是可以原谅的。
杨长贵愣了片刻,很快说道:“的确如哥哥所说,是弟弟有事放不下,才来找你的,哥哥既然原谅弟弟之前的所作所为,弟弟也就放下了——可嫂嫂的事,不一定是弟弟错了。”
“哦?”杨长帆眉头一皱,“逼你嫂子去死,还有对的道理?”
“守寡,生不如死,书里已经写得太多。”杨长贵神色坚定地说道,“哥哥有所不知,咱们村临近沥海所,所里男丁极盛,每两个男人,就有一个讨不到媳妇,他们可不管什么是非礼法,听闻谁家有寡妇,恨不得成群结队过去,倘若寡妇或者家人不许改嫁,他们就软磨硬泡,熬到你熬不住位置。因为他们清楚,这是他们能讨到媳妇的难得机会。”
“……”杨长帆干瞪着眼儿,陷入沉默,事情比自己想的要复杂,不对,是这个12岁的孩子太变态了,能想到这里。
杨长贵接着说道:“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咱们父母能拦着,时间长了,那些兵痞天天来,就算是母亲,也不一定能受得了的,为了耳根清净,门槛干净,难免就把翘儿送出去了。哥哥你得知道,那些兵痞可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尤其是寡妇,出身就自降一头,嫁过去只会更加生不如死。咱们再退一步,嫂嫂有缘嫁了一位心肠好的,可日子呢?所里可是年年都有逃兵的,逃役是重罪,他们宁可死都要逃,你说他们的日子能叫日子么?嫂嫂嫁过去的日子能叫日子么?再多说最后一句,就算嫂嫂能过起日子,但从此也入了军户,世代军役,永不得改。”
杨长贵说完,长吁了一口气:“因而,不谈公理,只论私情,弟弟没觉得自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