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两组人马都搜寻完毕,且收获颇丰——足够坚持一晚的柴火,两条被子,五盏油灯,还有一口不算大的铁锅。
搜寻同样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整个村子确实没人,是一座彻底的空村。之所以说空,而不说荒,是因为很多屋子里虽然空荡荡,却并不破落,积的灰尘也不算很厚,似乎前几个月还住在这里,忽然就携家带口弃屋而逃。
“这地方真怪。”祁万贯把盛满干净雪的锅架到已经燃起的炉子上,回忆昨日进村到现在的种种,不免感慨。
正往炉子里添柴火的郭判也有些困惑:“半年前我追一个江洋大盗,曾路过此地,当时还炊烟袅袅一派安居乐业之景。”
“别说半年了,”杭明哲缩在床榻一角,披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三个月前我跟我爹来这里的时候,正赶上村长儿子娶媳妇儿,那敲锣打鼓的,甭提多热闹了。
春谨然原本只是安静听着,毕竟他此前从未来过王家村,实在没什么经验可提供,但杭明哲的话却让他有点好奇起来:“杭老爷子在三月前来过这儿?”
杭匪,那是何等人物,吼一声武林都要震三震的。年轻时气盛,还曾仗剑走江湖,可自从接下家业成为云中杭家新一任家主,除非遇上大事,否则鲜少露面,杭家对外的各项事务均由他三个儿子打理,就连这次女儿被害,亦是派出杭明浩与杭明哲来接“疑凶”。这样的人,怎么会亲临王家村这样毫不起眼的小村庄?
杭明哲被春谨然的问题弄得一愣,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多余的话。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想往回收是不可能了,于是三少爷挣扎片刻,便接受了这应该是命运的安排,索性和盘托出:“我娘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请了好多郎中,都说没大病,就是气血两亏需要补,但是我爹把能找来的珍贵补药都给我娘吃了,还是不见起色。后来请了一位神医,结果神医说吃补药是对的,但是我娘的体质特殊,直接进补没有用,必须用枯雪草作药引子,补药才能起效……”
“枯雪草?传说中雪后冒头七日长成十二日便枯萎价值千金的灵草?!”祁万贯没想打断,实在是情难自抑。
杭明哲倒不介意,反而点点头:“没错。起初我爹也觉得没有希望,但是神医却说多年前曾在王家村一带见过这种草药,所以刚一入冬,我爹就让我陪他来这里等着下雪。我哥也劝过我爹,觉得他年事已高不宜奔波,找药的事情我们兄弟三个来便好,但是我爹坚持要自己来,说这样心才诚,老天爷才会慈悲……”
郭判:“那后来找到了吗?”
“嗯!”杭明哲说到这里时眼睛都亮了,全身上下唯一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张脸上满是崇拜,“第二场雪之后就找到了!所以我很佩服我爹,他这辈子想要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祁万贯:“那你娘现在康复了吗?”
杭明哲:“虽然还没完全康复,但是气色越来越好,神医说这些年元气伤得有点厉害,所以恢复起来需要时间。”
“果然是神医,”祁万贯一脸痴迷向往,“那你们杭家岂不是要给座金山银山当诊费啊……”
“我爹也想啊,”出乎意料地,杭明哲居然叹口气,“可是神医不要。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为钱,就为积德。”
祁万贯无言。他很想知道那位神医是谁,在哪里,这样他就可以冲到对方面前质问,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
祁万贯不知道神医何许人,但春谨然却越听越觉得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遂不大确定道:“三公子,你说的神医……是不是姓丁?”
杭明哲意外:“确实姓丁,名若水,你认识?”
春谨然禁不住翻个白眼:“何止认识,我们都一个床……呃……船上夜饮多少回了,边游河边喝酒,边吟诗边赏月,真是美哉,快哉!”
祁万贯和郭判面面相觑,从彼此眼里读到相同讯息——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裴宵衣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游河夜饮?颠鸾倒凤还差不多。不过竟然真有男人愿意同他行这事,倒让裴宵衣很意外,果然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杭明哲没有感受到春谨然转折的生硬,更没有裴宵衣那如炬的目光,他现在满脑子只剩一件事:“他跟恩人是至交?那如果抓了他恩人来求情怎么办?要不现在就把他杀了免得到时候为难?”
祁万贯:“……”
郭判:“……”
裴宵衣:“……”
春谨然:“三公子,你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杭明哲终是没有那么做。一来春谨然和裴宵衣的罪过并没有坐实;二来最后到底要不要杀人是他爹的事,为难也是他爹为难,这样一想,杭三公子的烦恼便一去不复返,轻松似神仙了。
这一天过得很平静,雪终是没有再下,甚至到了晚上,天还晴了,月亮露出久违的脸,温柔而皎洁。只是风一直刮,到了晚上更是愈加呼啸。午饭与晚饭都是三少爷的糕点,但有了煮沸的雪水,不只缓解甜腻,还让人从里到外暖和起来。唯一美中不足,只有两条棉被,势必要三两个人凑到一起就寝。
这难不倒祁万贯,三下五除二就分好了:“我与郭兄还有三公子一起,你们两个一起。”
春谨然和裴宵衣双双皱眉,几乎是异口同声:“为何?”
杭明哲给出个理由:“你们两个是‘疑凶’哎,要是半夜给我们一刀,怎么办?”
郭判补充说明:“我个头最大,与三公子和祁楼主两个偏瘦的搭配起来,正好跟你们两个比较匀称的所占的地方差不多。”
祁万贯一锤定音:“别的不讲,单你俩刚刚问了同样一句话,就是冥冥之中自有默契,倘若你俩真是冤枉,那双双被无辜卷入更是冥冥之中难得的缘分,这样有默契有缘分的两个人,不应该盖同一条被子吗?”
春谨然:“……”
裴宵衣:“……”
如果一家商行百般亏损却还有人愿意为它卖命,那不是伙计傻,就是掌柜舌灿莲花!
是夜,五人和衣而眠。
说也奇怪,前夜没有被子时,人们围着火炉便能坐着睡着,如今有了被子,炉火旺盛,却仍似不够温暖,恨不得把被子裹得紧些,再紧些。
春谨然与裴宵衣背靠背躺着,却并没有真贴上,两个人不约而同与对方保持了距离,尽管微小,却仿佛印证了祁万贯的“默契说”。只可惜这默契不是惺惺相惜,而是两两相厌。
春谨然默默叹口气,长这么大他只跟两个男人同塌而眠过,结果一个丁若水,一言不合就号脉,一个背后这家伙,一言不合就抽人。他可以接受命中的桃花盛开得慢一些,晚一些,但你不能不开花光结烂桃苦杏涩柿子吧!
说到丁若水,也是一位奇人。
春谨然初次潜入他院子时,那人正站在院中央哭,哭得梨花带雨,真是我见犹怜。春谨然一下子就心动了,等人家进了屋,便跟着一起溜了进去。哪知道对方回屋之后仍在哭,春谨然一看时机不大合适,便耐心等待,结果等到后半夜仍不见眼泪有干涸之势,实在忍无可忍,脚一酸,便从房梁上掉了下来。这下丁若水确实不哭了,立刻上前查看他有没有摔伤,并在现手心有轻微擦伤后,二话不说就开始上药治疗,以至于春谨然在某个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并非不速之客而是对方的至亲好友。
后来相识久了,春谨然才明白,不是那一夜的自己多么英俊潇洒魅力不凡,而是医者仁心,且丁若水这颗仁心尤其柔软。他的悲天悯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管你是贫是富,不论你是善是恶,只要见着了疾痛,他便无法坐视不管。更要命的是这悲悯还并非只对人,世间万物,都在他那颗多愁善感的心里,初相识那晚的眼泪,便是祭奠院中枯萎的梅树。
一个男人,偶尔落泪,是惹人怜惜,天天哭,还都是对着花鸟鱼虫哭,那就真让人想踹他了。所以没两天,春谨然那些个旖旎心思就跑了个干干净净。丁若水自是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春谨然“无情”,就像春谨然怎样都理解不了他的“大爱”。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莫名地成了好友,也真是奇事一桩。
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很神奇,同样是夜聊,丁若水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就为他疗伤,而他跟背后这位都盖同一条被子了,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早知如此,就该在对方抽第一鞭的时候果断撤退。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啊……
春谨然正悔不当初,忽觉一阵贼风吹进他与同被者之间的缝隙,那风是如此邪性,好似从他肩胛骨穿刺而入,扎得他疼痛难忍。春谨然咬紧牙关,坚持住没有动,不料那风又杀了个回马枪!春谨然再无法忍耐,豁出去了猛然翻身,由背对着裴宵衣的后背变成正对着,然后拉扯被子将后背盖了个严严实实。
棉被接触到后背的一刹那,春谨然长舒口气,肩胛刺骨痒疼的感觉渐渐消失,温暖慢慢汇聚,怎一个舒服了得。虽然之后的夜都要面对一个不太招人喜欢的后背,但两相比较,也是值的,思及此,他安心地闭上眼睛,很快酣然入眠。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裴宵衣的脸上,然后,他的睫毛微动,眼睛缓缓张开。
背后的呼吸均匀而悠长,显然,有人没心没肺地睡得正香。紧蹙的眉头显示裴宵衣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他睡不着了。
折磨春谨然的那股邪风裴宵衣也感觉到了,只是他比春谨然更能忍。但当春谨然转过身来,当吹到后背上的邪风变成一下一下温热的气息,这根本忍不了。邪风乍起不常有,呼吸绵绵无绝期,他真……很好,某人应是在梦里听见了他的抗议,现在不吹气了,改成手脚并用把他搂住,然后脸咣叽就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裴宵衣眯起眼睛,清晰听见了理智之弦在心里崩断的声音。
嘎吱。
正准备彻底翻脸直接把人从身上掀下去的裴宵衣忽然停住,一抹警惕精光闪过他的眼底。那是踏雪声,尽管非常细小,但逃不过他的耳朵!
嘎吱。
嘎吱。
脚步越来越近,而且分明是冲着他们这间屋子!
裴宵衣下意识去摸九节鞭,却忽然反应过来,鞭子还在郭判那里。他不敢再耽搁,一跃而起大声道:“有人来了!”
郭判与祁万贯几乎是同时起身,且瞬间进入御敌状态,春谨然比他们慢半拍,却也很快清醒,警惕起来,唯独杭明哲,本就睡得不踏实,直接被这一嗓子吓得滚到了地上,而且滚到地上还没停,直接骨碌碌到了门口,正赶上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于是他整个人便被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
杭明哲觉出不对,缓缓抬头,便看见一张铁青色扭曲得几乎不成人样的脸。
“陆……叔?”杭明哲不太确定地唤。
不远处的四个人叹为观止,就这张脸连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