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着秦氏的脚步声消失,阮一鸣双腿一软,倒入椅中,双手掩面,说不出话来。姨娘、子嗣……多年前,被秦氏残害的身影一个个在眼前闪过,只在心头带上轻轻的一抹。那些年,他虽惊讶她手段的强硬,却并不曾真正在意,却不知为何今日想起。
十年夫妻,他将整个相府交她打理,任由她将侍妾散尽。担上惧内的名声,被朝臣取笑,也只是付之一笑。他对她尽量容让,只盼一个夫妻和顺,府中安宁。而如今,她不但容不下他的子嗣,还有谁都不曾提起的,对母亲的毒害。他不明白,他哪里做的不够,令这女子狠毒至此?
老夫人静然默坐,隔了片刻,才摇头道,“她,这是要我阮氏绝后啊!”多年来受她钳制的酸苦,孙儿被残害的恨怒,尽皆涌上心头,顿时泪如雨下。
阮一鸣身子微动,缓缓抬起头来,起身在老夫人身前跪倒,重重叩头,沉声道,“母亲,都是儿子不孝!”
老夫人摆手,叹道,“娶妻不贤,也并非你一人的错,当初,也怪我……怪我……”喉中哽咽,缓了片刻才续道,“同是侯门嫡女,将门之后,我只道她和阿如一样,哪里料到……”说到后来,终究说不下去,摇了摇头,化为一声长叹,命阮一鸣起身。
阮一鸣躬身道,“母亲歇息,儿子先请告退!”见老夫人点头,抬头向阮云欢一望,便退了出来。
阮云欢会意,又宽慰老夫人几句,便也行礼退出。出了紫竹苑,果然见阮一鸣单手负后,立在假山一侧等候,命青萍、红莲远些等候,自个儿走了过去,行礼道,“爹爹!”
阮一鸣慢慢回头,默默向她注视,哑声问道,“云欢,你早知道秦氏要给樊姨娘下药,是不是?”
阮云欢挑眉,站直身子,问道,“爹爹何出此言?”
阮一鸣苦笑,说道,“你审问静香时,曾问她,三更之后,她见过谁?想来是知道她三更后的所为,而樊姨娘服药,是在五更!”
阮云欢抬头向他凝注,突然挑唇一笑,淡淡道,“爹爹是说,云欢三更之后,得知静香指使采薇下药,及时知会樊姨娘,便不会筑成大错?”
阮一鸣双眸灼灼,向她凝视,却默然不语,显然是默认。
阮云欢淡笑,轻声道,“爹爹忘了,昨晚三更,我们都还在樊姨娘的院子里,纵有人要做手脚,自然是三更之后,又何须亲眼瞧见?”
阮一鸣一怔,奇道,“你是在诈静香?”
阮云欢勾了勾唇,淡笑不语。
阮一鸣皱眉,略略一思,又说道,“方才你说秦氏嫁祸,你又将红花掉包。不知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
阮云欢眼睑一垂,淡道,“她既然动手,胎儿无恙,她岂会就此住手?她既能嫁祸袁姨娘,又焉知不会嫁祸云欢?云欢不过是命人看紧门户罢了!”
阮一鸣摇头道,“你知道她还会动手,却不肯说出来,任由……任由好好一个男胎被打了下来!”
“说出来?”阮云欢挑眉,抬头与他对视,突然冷笑出声,说道,“爹爹,云欢想请问爹爹,今日采薇攀污青萍,爹爹可曾怀疑云欢?”
阮一鸣一怔,说道,“青萍是你的丫鬟,若果然是她下药……”
“那自然便是云欢主使!”阮云欢淡淡接口,又问道,“其后在静香房中搜出红花,爹爹可有疑过云乐?”
“这……”阮一鸣一怔,心底便泛上一些不自在。
不错,当时采薇攀污青萍,他只道是阮云欢害死樊香儿肚子里的胎儿,只觉锥心之痛,却没有相信过阮云欢的清白。而其后搜出静香房中的红花,他盛怒之下,却下意识的不愿去相信,那个自己手中捧大的女儿会对自己的子嗣下手。
阮云欢见他脸色变幻,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心中顿时一黯,脸上却是一片淡漠,淡淡道,“云欢料定母亲仍会下手,却一无证据,二不知她要如何动作,说了出来,爹爹岂会相信?不过是徒惹风波罢了,倒不如明哲保身。更何况……两个女儿,爹爹心中区别如此,那樊姨娘肚里孩儿的死活,又与云欢何干?”
“你……”阮一鸣心头大震,定定望着女儿清丽的容颜。明明人就在眼前,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恍惚中竟瞧不清她是真?是幻?
阮云欢垂眸,福身行礼,淡淡道,“女儿告辞!”也不等他应,唤过丫头,径直去了。
纵然是亲身父亲,他也总该明白,旁人不可能不顾自身,而事事以他为先。更何况,她阮云欢也从来没想做一个好女儿!
纤弱的背影,挺的笔直,款款向远行去,不急,不缓!阮一鸣立在原地,怔怔的瞧着她的身影终于消失,脑中却仍是一片轰鸣。
是他错了吗?
他一直以为,这个女儿并不在乎他的宠爱,却难道,他的做为,竟然伤到了她?至使她冷漠至此?凉薄至此?
走出阮一鸣的视线,青萍紧跟上两步,问道,“小姐,老爷知道此事,会怎么做?会休了夫人?”
“不会!”阮云欢摇头。秦氏是侯门嫡女,又是皇封诰命,丞相休妻,非同小可。只是,日后阮一鸣与秦氏,怕再也没有什么情份可言了吧!
阮云欢冷笑,仰望向一角蓝天。这最后一锤,终于将那硬壳砸的四分五裂!
接下来……
阮云欢闭眼,深吸一口气,轻声吩咐道,“青萍,传话给赵承,给刑部侍郎府透个信儿!”
“是!”青萍应命而去。
锦阑轩内,所有丫鬟、婆子均立在院子里,一见她进门,齐齐跪倒,脸上神情均是不解和慌乱。
阮云欢目光一扫,却不命起,只向白芍问道,“人呢?”
白芍道,“绑在柴房里!”
阮云欢点头,说道,“关锁院门,不许任何人进来!白芍,将带她来!”命将厅门大敞,自己入厅居中坐下。
院门随着命令,吱咯关上,重重落下门闩。院子里众人不知出了何事,均是缩了缩身子,规规矩矩的跪在寒风里,无人敢出一声。
隔了片刻,白芍押进一个绑着的丫鬟,伸手在她肩上一推,喝道,“跪下!”
丫鬟踉跄向前奔了几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整个身子俯在地上,轻轻颤抖。
阮云欢垂目向她一望,勾唇冷笑,漫声道,“春儿,你没有话说吗?”这丫鬟正是数月前和勾婆子决裂的小丫鬟春儿。
春儿身子一震,咬了咬唇,默然不语。
阮云欢冷笑一声,抬头向院子里众人一望,又道,“你便不和大伙儿说说,你做了何事?”
春儿闭目,脸色苍白欲死,默了片刻,才说道,“奴婢给青萍姐姐药房私放红花,栽脏嫁祸,奴婢该死!”
只一句话,如石激浪,院子里众人一片哗然。今天阖府搜查,第一个便是锦阑轩,众人虽知是搜查红花,只庆幸虚惊一场,却不料竟然还有此一节。
阮云欢死死盯着她,冷声问道,“为何?难不成我阮云欢何处亏待了你?”
春儿摇头,神情一片木然,说道,“当初那老妇欠下印子钱,拉奴婢以身子抵债,奴婢不肯,实是实情。只是后来……后来她趁奴婢回家探望弟弟,便带人将奴婢绑了去,将奴婢……将奴婢给人……给人凌辱。”说至后句,终于哽咽出声。
众人听她说出这种事来,均是一脸震惊。勾婆子是她嫡亲的外祖母,没想到竟然做出这种事来。
春儿泪落如雨,却仍续道,“这等事,奴婢岂敢告诉旁人?只道那次之后她便收手,因惦着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年幼,便含羞苟活。哪知道……哪知道她吃了甜头,反而变本加利,一次一次……”说到这里,早已哭的泣不成声。
隔了片刻,又续道,“那一次,她实在输的狠了,欠下一大笔债,那些人说要奴婢接一个月的客才能抵债,可奴婢身子是府里的,又岂有一个月可用?只不知这事如何被夫人知晓,夫人将奴婢唤去,说……说只要肯听她吩咐,那钱……那钱便替那老妇还上……”
“所以,你们便跑到我面前演那么一出,故意让我落了勾婆子,却让你取信于我?我纵是去查,这也是实情?”阮云欢冷笑接口。最初的震惊,已经平缓,取而代之的却是冷漠。
春儿咬唇,接着说了下去,“后来,夫人知道奴婢能进青萍姐姐的药房,便曾想在这药里做手脚,只是青萍姐姐熟知药性,万难插手,只好做罢。直到昨儿夜里,张妈妈命静香给奴婢送来一个纸包,命奴婢放入青萍姐姐的药房里。奴婢本不知道那纸包里是什么,直到今日樊姨娘滑胎,奴婢才想到,那纸包里装的是红花。”
院子里的人一愕,顿时起了一片小声的纷议。
红花?青萍药房里搜出来的,不是番红花吗?怎么会变成红花?
阮云欢点头,冷笑道,“若不是我看的紧,及时调换,今日青萍已被你害死!”她是皇帝亲封的三品县主,青萍下药,纵然她脱不了干系,也不能将她如何,秦氏却一定会借题挥,置青萍于死地。
春儿脸色惨白如纸,咬一咬牙,低声道,“奴婢叛主,吃里扒外,串通外人陷害青萍姐姐,奴婢没脸求小姐饶恕,只求一死!”
叛主?
吃里扒外?
这是当初锦儿的罪名,事隔不过数月,锦儿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春儿竟然直认自己的两项罪名。
“只求一死?”阮云欢却只是冷笑,摇头道,“当初你当着我的面和勾婆子绝裂,我本就没有信你,命你洒扫青萍的药房,不过是给你可趁之机,或证明你的忠心,如今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垂目瞧了瞧她,波光潋滟的眸中,闪过一抹森寒,冷然道,“打死你,脏了我的地方!”抬头向白芍命道,“即刻将她绑去正房,只说这贱婢不堪使唤,退回去给夫人!”
“大小姐!”春儿脸色大变,失声惊呼,磕头道,“大小姐,求你赐奴婢一死,不要将奴婢交给夫人,求求你!”
“赐死?”阮云欢冷笑,说道,“你既从未将我当成主子,我也不加处置,我倒要瞧瞧,你那个真正的主子,又会如何待你!”向白芍挥手,说道,“带她走!”
“大小姐!”春儿厉喊一声,叫道,“你便赐奴婢一死罢!”身子一转,一头便向案上撞去。
白芍赶上一步,一把抓住她头提回,咬牙道,“你如今后悔,已经晚了!”一手将她拖起,与何妈妈一同扭了,横拖倒拽,出了院子而去。
春儿的哭喊渐渐远去,院子里跪的众人均一片默然。除去鲁三姐、鲁四姐和后来的几个丫头,旁人均知道,春儿替秦氏办事不成,反而令她受了连累,今日落在秦氏手里,只怕比锦儿下场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