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过处,烈马遽行。
但见一条高壮的汉子,在那苍茫的大地上策马而奔。
他的名字,叫木理延,是五灵教的一名细作。
十二年前,他奉前教主易世雄的直接命令,潜伏到了正义门之中,从一名最底层的普通弟子做起,找机会接近沈幽然,并负责监视其一举一动。
而如今,随着沈幽然的死,他的任务终于也是结束了。
他骑着五灵教同门们提供给他的千里快马,背着装有沈幽然头颅的包袱,日夜兼程地奔赴了五灵教现在的总坛所在——镇灵山。
自十一年前,易世雄去世、总坛被毁后,五灵教元气大伤,其后便一直在暗中蛰伏。
但五灵教和天奇帮不同,他们并不是靠着个人崇拜或是某一个武功特别厉害的教主而崛起的,他们依靠的是教义、是信仰。
人一旦有了信仰,就会变得很容易操控。
他们可以将是非、逻辑、乃至生死全都置之度外,义无反顾地做出让常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来。
教主死了,总坛灭了,都没有关系,只要教义还在,自会有新鲜血液被引入。
更何况,当年的五灵教,也并非是全军覆没,还有很多在十三路宗门围剿时恰好在外执行任务的教众并没有死在那一役中。
另外,教主易世雄的另一个儿子,也没有死。
那个孩子,当年只有五岁,名叫易世倾。
他之所以不在五灵教的总坛中,是因为易世雄不敢让他待在身边。
此子出生前,便引得怪象频;自从他母亲确认有孕在身后,其居住的屋子附近每日都有鸟落虫死,有些野狗豺狼闻到气味来吃鸟的尸体,但一靠近那屋就吓得嗷嗷哀嚎,扭头逃窜。
易世倾出生那晚,更是狂风大作、天狗食月。
风,如肃杀的悲鸣。
夜,似至暗的漆幕。
他就是在那样一个至黑的夜晚,来到了这世上。
易世倾的母亲当晚就难产死了,之后的半个月里,负责来喂他的奶娘又是病的病、亡的亡,找大夫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无奈,易世雄只能求助于当地的方士,让他们来瞅瞅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结果那些登门的方士,要么是一看这孩子的面相就被吓得倒地不起,要么就是看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后开始精神恍惚胡言乱语的,没有一个给出具体的解释。
后来易世雄也火了,就抓着一个方士,质问到底,对方无奈,只能如实相告。
那方士说:这孩子的命格凶煞无比,乃凶星转世,凡与其亲近之人必被其克死,且离得越近、死得越快……只有远离、疏远他,方可保住性命,至于这孩子的血亲嘛……无论到哪儿,都是劫数难逃。
说得再直白些,如果你是他的朋友,那最好就别再当他的朋友,离他远远儿的;而如果你是他的亲人,那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只要这孩子一天不死,你就总有一天会被他克死。
易世雄一代枭雄,本身又是玩儿“教”的,怎会吃这一套?听完这话,他当场大怒,将那帮方士都给杀了灭口。
然而……那个年头的人,终究是有点迷信的。
你说他不信吧,其实他心里有点半信半疑,但表面上又不好说出来。
这个孩子,本来算是易世雄的“后备计划”,为什么说是plan B呢?因为他第一个儿子沈幽然不听话啊。
哦,对了,那个时候的沈幽然,还不叫沈幽然,叫易世幽;沈幽然是后来他逃出五灵教后自己改的名字,从了母姓。
易世雄眼看着自己第一个儿子一天天长大,把自己当成仇人一般,他也很着急,所以他在外面又逮了个相貌不错的、也读过几年书的女人来,整了这第二个孩子出来。
看到又是个男孩儿,易世雄本来还挺高兴的,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儿,他又郁闷了。
但你让他为了算命的说的几句话就把自己二儿子掐死,这事儿他也干不出来,虎毒不食子嘛。
于是,他就把易世倾送到了一个离五灵教总坛隔着百余里地的县城里,每个月都派两批不同的人去照顾他,轮换着来,搞得跟看守SCP一样。
也不知是那些算命的真有本事呢,还是巧合……就这样过了三四年,易世雄还真挂了。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倒是跟那个“距离与死期成正比”的理论不谋而合。
同理,这孩子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即沈幽然……因为在那孩子出生后没几年就从五灵教出走了,一直和他天南地北的隔着,又多活了十几年。
当然了,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今时今日,年仅十六岁的易世倾,已然是五灵教的教主了。
他是不是凶星转世,无法验证,但他是不是练武奇才,这点倒是可以肯定的。
有多奇?大概和林元诚同一等级吧。
而且,易世倾可是从小就练着五灵教中的各种上乘武功长大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垃圾武功他碰都没碰过,跟林元诚这种一直没遇上名师的际遇可不一样。
而在心智城府方面,易世倾也是远超同龄人。
他从来都没有什么“亲信”,他信任谁、喜爱谁,谁就会死,所以他的手下们在公事之外,也没有一个敢与他建立私交的,甚至连马屁都不敢拍一个,生怕刷到了好感之后被克死。
在这种社交环境下长大的人,独立思考的能力自然非常强,绝大多数事都可以做到客观公正,不受他人影响。
要说有什么弊端嘛……就是他的性格在旁人看来会显得比较冷血,他几乎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也不知道什么叫亲情友情爱情。
很多在一般人看来非常残忍的话语或决定,他可以轻易地说出来或做出来。
因此,这天,当木理延把他哥哥沈幽然的人头送到他面前时,他也只是很平常地瞥了一眼,随即就差人把那头拿去烧了,烧完装罐儿里,往祠堂里一摆,给个牌位,他也算给祖宗们有个交代。
你指望他为了这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哥哥唏嘘一番?那是不可能的。
至于木理延嘛,他倒是给了重赏,重到周围的人都有点看不懂的地步了;易世倾竟然直接提拔木理延当了白虎旗的副旗主,并赐黄金百两,宝刀一口,还令教中的传功长老即日起就开始教木理延上乘的刀法和内功。
有些在教里跟随他多年、在中层岗位上熬了很久的人都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所以很多人对此也是大惑不解。
但大家疑惑归疑惑,绝没有人去质疑教主的决定是否含了私心。
因为大家也都明白,就算前教主易世雄会在做事时带点主观好恶,现在的易世倾也不会。
客观上来说,易世倾的处置也的确是有道理的——如果卧底归来后的奖赏连这点都没有,谁还会去做卧底?
有信仰是没错,但你在周围全是教徒的环境中谈信仰,和在外面谈信仰,那是两码事。
细作本来就是个压力异乎寻常的工作,独自漂泊在外,每天欺骗着身边所有的人,连睡觉说梦话都不敢,且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工作哪天才能结束……
这些年,五灵教往外派了那么多细作,必然会有暴露的、投降的、反水的……能够像木理延这样扮了十多年的“老武”,最后还功成身退回来的只是极少数。
要是所有的组织都跟电影里那样,在卧底结束了任务后就卸磨杀驴,或者只给他们个很普通的待遇,那才真会让见者心寒。
唯有这般重赏,才能真正地安定人心,至于那些常年待在教中任职的人是否会不满……反倒不重要,他们就在你眼皮底下,还能翻了天不成?
“教主,属下还有一事禀报。”交接完了工作,接受完封赏后,木理延自然要提一下汤绂的事。
“说。”易世倾坐在那儿,单手托腮,全然没有一教之主的架子;他毕竟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再聪明、再有城府,也不会像中年人那般沉稳。
“汤旗主让我给您带话,说他还有些事要处理,恐怕要在外多待几日,请教主莫要担心。”木理延几乎一字不差地把汤绂的原话转述了出来。
“呵……”易世倾闻言,轻笑一声,其心中瞬间就已猜到了汤绂要干嘛,故而他很快应道,“知道啦,你退下歇息去吧。”
“遵命,谢教主!”木理延说罢就离开了。
待木理延出去后,一名始终站在易世倾身旁、静静旁观的老者,这时开口道:“教主,顾其影那炼蛊之术,非同小可,若真的落到了那些正道手中,怕是……”
“你的意思是……我们再派个人去,协助汤旗主一同追查?”易世倾接道。
“属下正是此意。”老者毕恭毕敬地言道,“请教主定夺。”
“嗯……”易世倾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他忽然露出了微笑,“老汤长得寒碜,说话又不讨喜,让他去查……我也确实有些不放心。”
话至此处,他忽然提高了声音:“来人呐,把李副旗主请来。”
他们五灵教,有所谓的“五灵旗”,分别对应五灵、五行、五方。
青龙旗,属东方甲乙木,挂青旗;白虎旗,属西方庚辛金,挂白旗;朱雀旗,属南方丙丁火,挂红旗;玄武旗,属北方壬癸水,挂蓝旗;而最后的麒麟旗,属中央戊己土,挂黄旗。
这五旗,由“五大旗主”分别统领,每位旗主身旁还可以领二到三名副旗主,而这些人,也是除了教主之外,少数有资格学习护教神功的人。
请注意,并非是每个旗主或副旗主只能学一门神功,而是只要你当上了副旗主,青龙劲、白虎掌、朱雀羽、玄武甲、麒麟指……这五种你都能学。
只不过每个旗都有自己的专长,假如你在白虎旗那儿当上的副旗主,学了段时间后现自己最适合练的其实是朱雀羽,那教主也有可能就会把你调到朱雀旗去,让那边的旗主教你。
眼下,易世倾传唤的这位李副旗主李绮瑜,乃是玄武旗的副旗主,一身硬桥硬马的横练功夫练得是最为出色。
当然了,这其实也不是易世倾叫她来的重点,重点是……她除了武功了得,还是位美女。
这个世界,以貌取人;貌美之人行事更易,貌丑之人举步维艰——不管政确不政确,这都是常识和事实。
汤绂需要打别人一顿或者使点银子才能问出的事情,李绮瑜也许只要飞个媚眼儿就能问到;汤绂乔装改扮了也未必能混进去的地方,李绮瑜没准走着也就进去了。
做那种潜伏调查的工作,派个美女去,自是事半功倍。
不多时,得到传令的李绮瑜就来了。
她生得虽美,可走路的姿态却是一点都不淑女,那叫一个大刀阔斧,虎虎生威,就好像她每一步迈出去,都琢磨着下一秒要出拳打人似的。
“教主,传我有事。”李绮瑜昂而视,抱拳拱手,朗声问,完全没把教主放眼里的样子。
但其实她也不是不尊敬教主,只是向来就这样子,而易世倾和那老者呢……也都习惯她这态度了。
平日里,李绮瑜若是坐那儿不动不说话,那端的是个美人胚子,可谓是明眸皓齿、姿色天然、如花似玉、楚楚动人;再加上,那年头的女人也都穿得厚实,除了一些特殊工种外,一般良家女子胳膊都不怎么露出来,就算李绮瑜衣服下面一身腱子肉,腹肌八块,别人也看不见,只知道她脸生得好看。
然而,她只要一说话一做动作,就是一副东汉末年的武将做派,和她那张脸反差巨大。
当然了,那是她最自然最舒适的状态,她也不傻;她可以演、可以装……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怎么装淑女,李绮瑜还是知道的,但她只在有必要时才会装一下,比如说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平时她才懒得演。
“李副旗主,有个事儿,需要你外出一趟。”易世倾在她来之前已经把计划都想明白了,故而直接就回道,“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
黄昏,洛阳城内。
距离那场大火,已过去了两天。
空气中的焦味,还是没有散尽。
正义门……或者说天奇帮总舵的废墟中,也仍旧残留着那场大火留下的余温。
就连乞丐都不想靠近那废墟半步,因为里面烧得着实是太干净了,一看就不可能还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嘶嘶……嘶嘶……
谁也没注意到,在靠近南门的一片断垣残壁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出非常细微的、如虫丝喷吐般的响动。
此时若有人扒开那层层砖瓦,往里观瞧,便可现……在那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下,藏着一具焦黑的尸体。
这“尸体”焦黑的表皮此刻正在朝外渗着一种诡异的油脂,还有很多鼓起的小包在他的皮肤下来回蠕动着,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生物正在忙碌。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尸体的表层开始出现了一缕缕宛如是凝结后的油所构成的固体丝线,慢慢的,这些丝线越来越多、越积越厚,将这整个尸身包裹起来,化为了一个如同茧一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