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午后。
番禺某集市。
大啲和往常一样,在一大帮兄弟的前呼后拥下,十分嚣张地出现在了街上。
这场面,其实老百姓也是见怪不怪了,因为他每隔几天都会像这样亲自出来晃一圈,无他……日常示威而已。
绿林道嘛,就这么回事。
除了“赌场”这个最大的自营业务之外,他们的另外两个基本盘,就是烟花柳巷的看场费,和市井摊贩的保护费了。
高档的青楼油水是很足,但那些油水的大头通常都是由当地最有势力的权贵们把控着的,他们这些绿林道的,只是负责“看场”这一部分,跟人家比就是挣个零头。
中下层的窑子呢,他们分得就多些,当然,那种地方,来闹事的人显然比在高端场所多得多,所以他们这钱也真不白拿,得卖力气。
至于市井摊贩的保护费,按个体单价来说,是极少的;您想啊,那些做小本儿买卖的,一个月下来毛利才多少,你保护费收太多,人家日子都没法儿过了,兴许就不干了。
因此,保护费这块收入,就是个积少成多的业务,你占的“地盘儿”越多、被你罩着的商贩越多、你才能按比例收到更丰厚的钱。
这也是为什么,这帮混帮派的成天都在抢地盘儿。
但抢地盘儿、占地盘儿、收账、催账……这些可都需要人手啊。
人少了,干不过人家,人多了呢,你这个当老大的每天一睁眼,几百人吃、喝、拉、撒……都要等着你伺候。
让兄弟们出去砍人你要不要给劳务费?买兵器要不要器材费?砍完了收队要不要医药费?砍赢了庆祝要不要团建费?有了伤亡要不要安家费?
上述那么多钱你要算个清清楚楚、管个明明白白,肯定不能找手底下的古惑仔啊,那你是不是还得另外花重金请个算账的先生?
到最后,落你嘴里的,还能剩几口?
更不用说,你每天还要防着敌对的势力、防着官府的卧底、甚至是防着身边的兄弟……
《飞沙风中转》里有句台词说得好啊——“坐馆(龙头的另一种叫法),就是一三五坐差馆,二四六坐殡仪馆,黑也管,白也管,名副其实的坐着被人管。”
正常人,稍微聪明点儿、勤谨点儿的,谁会想入这道啊?
踏进来的,除非身不由己,否则基本上非蠢既坏。
这大啲呢,不算蠢,也不是身不由己,所以他无疑算是“坏”的那一拨了。
您就瞅他此刻那模样,走在大街正中间,那是吆五喝六,横行霸道,鼻孔朝天,招摇过市。
身处他前方的老百姓见他就跟见了瘟神似的,离着老远就开始躲避;谁都明白,若挡在大啲那伙儿人的面前,男的八成会被拳脚相加,女的则是视姿色被调戏或被拳脚相加,对老幼他们倒是“客气”一点,通常以一把推开或一脚踹飞为主。
按说呢,他们这种“例行巡视”也不会持续太久,毕竟混他们这道儿的懒人居多,所以他们最多也就绕着集市中间的主路遛个一大圈,对商贩和百姓们完成威吓后也就撤了。
没成想,今儿个……生了意外。
大啲和他手下的喽啰们在路过一个馄饨摊儿的时候,走在边上的一名喽啰见有个食客居然还坐在位置上没躲开,而且刚好是背对着街坐着的,于是他就在路过对方身后时,一巴掌朝那人后脑勺扇了过去,把那人的脑袋给摁碗里了。
扇的同时,这喽啰还大声笑道:“还食?食你老母啊?”
他这举动,自是吸引了包括大啲在内的其他同伙儿的注意,喽啰们见那食客的脸被扇进了碗里,还被烫得跳了起来,顿时哄堂大笑。
但不料……下一秒,那食客一个转身,破口就骂:“他妈的哪个推的老子?”
此言一出,大啲等人的笑声瞬间就消了大半。
为啥呀?
因为这位的声音他们很熟,这是本地的捕快“刘大愣”啊。
列位,您听这绰号就知道,这捕快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实际也确是如此……
这刘大愣的本名叫刘不全,比他的绰号还要难听,只因他从小听力就有点问题,学说话时就显出了一些障碍,所以父母就给他起了这么个自暴自弃的名儿。
搁今天您肯定觉得这当父母的不厚道,但那年头嘛,穷人家的孩子本就多,当家长也是文盲为主,连健全的小孩都有随意起名叫狗蛋儿的,更别说刘不全这种了。
不过,这刘不全长大之后呢,倒也还行,除了有点耳背之外,其身体还算健壮,人也不坏,就是做事有点愣。
有一回,他在一条小巷子里撞见几个小混混调戏良家妇女,一时看不下去,就上前阻拦,奈何对方人多势众,结果他反倒被揍了,幸好柏逐龙闻声赶来,把事儿给平了。
柏逐龙见这小子虽然愣头愣脑,但难得的是有几分正义感,且这种人一看就没啥小心思、是个“听话”的可用之人。
于是,柏逐龙就游说刘不全,说自己可以给他安排个捕快的差事。
当时的刘不全是个干苦力的,空有一膀子力气,却不会武功,他觉得自己干不了这个,故想婉言拒绝。
但以柏逐龙的口才,要说服这么个愣头青,自是没难度的;柏捕头当时就给后者算了笔账:“今日你若这么回去了,他日这帮混混叫上同伙来报复你全家,你怎么办?你不能指望回回都有捕快路过你家附近吧?但你若是跟了我,有了捕快的身份,他们自不敢再来动你,至于武功嘛……我教你几手,也就足够了。”
他都这么说了,刘不全哪还能不识抬举?当即就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结果刘不全这捕快一干就是八年,街坊邻居跟他关系也不错,“刘大人刘大人”地叫着,最后就叫成了“刘大愣”,本地的混混们自也都认识他。
今儿也是巧了,刘大愣刚好是休息,没穿捕快服,他穿着便服坐在路边吃馄饨,而且还耳背,没现身后出啥情况,于是就被一个喽啰当成路人给扇了。
这他能不飙吗?
但他回身骂完,一看对面是大啲那帮人,且自己今天连刀都没带,当时也是有点虚。
大啲那边呢,现误打了本地的捕快,也很尴尬……这刘大愣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好歹是衙门的人,无缘无故当街“打”了捕快,这事可大可小啊。
今天坐在这儿被扇的如果不是刘大愣,而是柏逐龙,那甭管你是大啲哥还是小啲哥,你和你的兄弟恐怕已经变成躺在地上的十几具尸体了。
就算是他刘大愣,你们也不可能装作无事生拍拍屁股走人的。
因此,一时间,这气氛变得很僵。
“呃……呵呵……原来是刘捕快,误会,都是误会啊,哈哈哈。”数秒后,大啲稍稍思索了一番,便想到了说辞,赔笑道,“我这小兄弟眼神儿不好,刚才认错人了,他还以为拍的是他的朋友,跟您开玩笑呢,刘兄你大人有大量,莫要见怪啊。”
“哼!”刘大愣那脸,外面被馄饨汤烫得通红,里面被气血涨得通红,他哪儿能轻易咽下这口气,“误会?是不是误会我看不出来吗?”
大啲一听这话,心说:怎么着?你姓刘的一个小小的捕快,我给你面子,让你有个台阶下,你还不领情是不是?
“那按你的意思,又想怎么着呢?”下一秒,大啲的语气就冷了下来。
“我……”刘大愣也是一股子火气上头,愣就说了,“信不信我把你们这帮混混统统抓进衙门去?”
“哈!哈哈哈哈……”大啲闻言,当即大笑。
他身边的喽啰们见大哥笑了,自也跟着起哄,纷纷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后,大啲又道:“刘兄,我和我这些兄弟可都是良民啊,就算你真带我们去衙门,非说咱犯了事儿……就你这点破事儿,我使点银子,请个大状,会愁出不来吗?”
“你……”刘大愣气是气,但他也知道大啲说的是事实,故只能无能狂怒道,“大啲!你冇以为有钱大晒啊!”
“哼……抱歉,有钱真系大晒。”对方越怒,大啲越显嚣张得意,“但我看你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这话,刘大愣也无力反驳,因为他是个清廉的捕快,他要有钱的话……也不至于休息日只能坐在路边摊吃吃馄饨。
另一边,大啲说罢,又带着手下们指指点点地嘲笑了刘大愣几声,随即再道:“走了走了,咱们不打扰刘捕快继续吃饭了。”
而就在大啲想要带人扬长而去之际,忽然!
“慢着!”一个颇有特色的嗓音响起。
这会儿虽有不少老百姓都在围观和议论这里的情况,但他们都站得很远,在大啲等人的周围留出了一片开阔地,所以这个说话之人只是一声轻喝,那俩字儿就清晰地传到了大啲等人的耳中。
大啲等人和刘大愣闻声,齐齐转头望去。
但见,一个小眼睛的男人,不知何时已从人群中走出,缓步来到了他们近前。
这位不是孙亦谐,又是何人?
“刚才我好像听见,你们中有个叫大啲的?”孙亦谐见那些人望过来,也是不慌不忙,接着问道。
“你他妈算哪根葱?敢叫我们大啲哥站住?”这时,离孙亦谐最近的那名喽啰,也就是方才扇了刘大愣的那个,顺势就上前两步,一边歪着脸叫骂,一边就想去推搡孙哥。
这喽啰有这底气,是因为他看孙亦谐年纪很轻,又是张生面孔,感觉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所以就想上前给个下马威,这样他也算是在大啲哥的面前再露一脸。
而孙亦谐见那喽啰过来,只是快速将左手伸出,精准地握住了对方探来的右手。
在与对方十指相扣的刹那,孙亦谐的手指朝前一个力,将手腕向下一压,那喽啰的前臂咔嚓一声就朝后被扭成了一个很奇怪的角度,而那喽啰也因手部关节上传来的剧痛和压力本能地跪了下来,疼得呜哇乱叫。
他的叫声,只持续三秒,因为第三秒时,他的脸部又中了孙哥的一记膝撞,当场就昏厥倒地。
“大啲,你这手下素质有点差啊,怎么一开口就是脏话呢?”孙亦谐说着,撒开了那名喽啰的手,跨过对方的身体,又朝前走了两步。
这时,大啲身边那帮人的神情可就变了。
都是常打架的混混嘛,即便他们没啥武学造诣,也能从孙哥露的这两手看出他相当强。
“敢问,阁下是哪路的朋友?”大啲还是冷静的,他推开身旁的手下,迎上前去,“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孙亦谐见对方出列,当即将大啲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一脸不屑地确认道,“就你叫大啲啊?”
“不错。”大啲也没火,只是应道,“承蒙道上朋友错爱,都喊我一声大啲哥。”他顿了顿,又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呵呵……”孙亦谐可正等着这个问题呢,他立马笑了起来,“好说,我也是承蒙江湖上的一些朋友错爱,人赠外号,‘东谐’。”
这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啊,大啲即便是绿林道中人,也一定听过这两年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东谐西毒”。
“哦?阁下就是孙亦谐孙少侠?”大啲当即挑了挑眉,抬手抱拳道,“久仰久仰。”
无论是江湖还是绿林,你所面对的人名声越响,你表面上的那套客气就得做得越到位。
“却不知孙少侠找我,所为何事?”大啲是个雷厉风行之人,也可以说他耐心很差,所以客气完了,他下一句就迫不及待地进了正题。
“嗯……是这样……”孙亦谐不紧不慢地回道,“想必大啲哥你也听说了,最近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受人所托,来查‘龚爷’那件事,所以呢,我想约大啲哥单独出来谈谈,了解一些情况。”话到这儿,他有意停顿了一下,再补充了半句,“大啲哥……应该不会有什么难处吧?”
他这最后半句不说还好,说出来了,大啲可就不好拒绝了,要不然就有种做贼心虚的味道。
大啲心想:这小子行啊,一句话就顶到我连推脱的余地都没有,看来这“东谐西毒”确是如传闻所言,有点能耐。
“好。”大啲想了想,便回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要不然,咱们现在就找个酒楼……”
他这显然是想先下手为强,把孙亦谐带到自己定的地方。
可孙哥根本不吃这套,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道:“哎~我今天没空。”
“那……孙少侠哪天有空?”大啲又问。
“那就得看天气和我的心情了。”孙亦谐悠然回道,“毕竟钓鱼这个事情,讲究个情致。”
“钓鱼?”这话大啲有点听不懂了,他曾经被人约过喝酒、喝茶、逛赌场、逛窑子……但钓鱼还真是头一回。
“总之,哪天我觉得合适了,我自会上门来找你,今天只是先来打声招呼。”孙亦谐接道,“另外,眼下咱们是不是该把刚才那笔账先给算一下?”
“算账?”大啲又疑惑了,“什么账?”
“呵……”孙亦谐笑了笑,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刘大愣身边,一手拍上了后者的肩膀,“刘大哥,是柏捕头的人,柏捕头,又是我的好兄弟,刚才你们请刘大哥‘喝了碗热汤’,不能就这么走了吧?”
大啲等人闻言,不由得又转头看了看刚才被孙亦谐放倒的那位,那兄弟可是到现在还没醒呢,要说“算账”,姓孙的刚才那两下子还不够连本带利的吗?
“不知孙少侠……想怎么算?”此时,大啲已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因为他从孙亦谐的言行中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同行的气质。
“很简单……”孙亦谐对市井混混那套斗狠的路数的确很熟,他当时就指了指馄饨摊儿前那一大口时刻煮沸着的汤锅,“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诸位刚才既然请刘大哥喝了一碗热的,那……我看兄弟们也都是汉子,每人干上一碗再走,没啥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