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朱厚照离京之前的布置,许泰应该留在京畿镇压群盗,可这家伙一番哀求还是跟来了。
皇帝在九江见宁王时,许泰、魏彬带着一千骑兵直奔南昌。
江西三司主官及南昌知府,要么被迫从贼,要么被砍脑袋,如今这里一切都是王阳明说了算。还有带兵勤王的各地知府、知州、知县,也有少数留在南昌城里,协助王阳明维持战后治安,分门别类的对叛军溃兵进行安排。
许泰、魏彬带兵一至,立即惊动负责守城的伍文定。
“来者何人?”伍文定爬上城楼问。
许泰冷笑呵斥道:“安边伯朱泰,奉皇命前来清查宁王余党,你这小官还不速速打开城门!”
果然来了!
伍文定顿时心头一沉,王阳明跟他商量过,知道这些家伙来南昌的真正目的。
不多时,城门大开,许泰率众入城。
都懒得询问伍文定的姓名和官职,许泰直接下令:“宁王府在哪边?快带我去。”
伍文定好歹是正四品知府,被武将当做小吏使唤,那种憋屈简直无法言喻。他压下怒火,挤出笑容说:“朱都督请随我来。”同时又悄悄打手势,让亲随立即前去布政司衙门,把王阳明给请来应付这些人。
许泰大摇大摆走进宁王府,让五百京兵把守各门,另外五百京兵随他入内。
“是谁在主持宁王府?”许泰问道。
一个文官走过来,拱手说:“赣州知府邢珣,临时接管宁王府。”
许泰笑道:“那你可以走了,宁王府现在由我来管。在走之前,把抄来的所有宝物、账册、叛党,全都通通要移交给本都督!”
邢珣不卑不亢道:“朱都督,按制应该移交三法司,你无权接管叛王物品。”
“本都督奉皇命而来,负责清查宁王余党,”许泰冷笑,“我看你就像余党,来人啦,把这什么知府抓起来拷问!”
“你敢!”邢珣大怒。
许泰真的就还敢了,正四品知府说抓就抓,而且准备严刑毒打逼其移交。
伍文定连忙劝阻:“朱都督,有话好说。”
许泰拖张椅子坐下,神气无比道:“不抓人也可以,你让他乖乖听话便是。”
“休想!”
邢珣也是有脾气的,他曾孤身说降匪,也曾带兵冲杀死战不退,硬着脖子怒目道:“没有三法司,至少也该东厂和锦衣卫出面。你带一千京兵来此,便是奉了皇命,我也可以抗旨不遵!”
因为王渊扇动蝴蝶翅膀,江彬没有同时执掌京营、东厂和锦衣卫。
现如今,陆宣掌锦衣卫事,李应管锦衣卫事。张永提督东厂,朱英管东厂事——张永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从皇帝那里要来东厂一把手职务。反正东厂和锦衣卫,不再跟江彬、许泰等人有关系。
许泰、魏彬来得仓促,只带一千京兵至此,没有东厂、锦衣卫特权,地方官还真的可以抗旨不遵。
“好胆!”
小小知府竟敢抗旨,许泰直接被气炸了,大喝道:“拖下去打,打死勿论!”
伍文定阻拦道:“朱都督,邢知府乃平叛功臣,万万不可如此轻侮。”
许泰冷笑道:“什么平叛功臣?我看他便是宁王余党,否则怎会抗旨不遵,不让本都督清查宁王物品。”
邢珣就这样被拖到院中,被许泰的亲随挥鞭猛抽。
接着,留在宁王府做事的其他官员,也被许泰扣押起来,集体进行刑讯逼供。不配合的,立即当成宁王余党拷打,轻轻松松就把封存物品给弄到手。
“宁王富甲天下,京城皆知此事,怎只有这些财货?”魏彬有些不满足。
许泰咬牙恨道:“定是那帮文官私吞了,咱们来迟一步。”
伍文定解释道:“宁王的钱财,都拿去招兵买马了,又临阵大肆赏赐叛军,真的就只剩下这点财物。”
许泰哪里肯信,指着伍文定说:“我看你也像宁王余党,一并拖出去拷打!”
这次集体拷打毫无收获,许泰愈郁闷。
魏彬低声道:“看来宁王真的没剩多少银子,得另外想些办法弄钱。”
许泰问道:“魏大监有什么法子?”
魏彬说道:“宁王谋划叛乱多年,在这南昌城里,肯定还藏着无数余党。”
“哈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许泰嚣张大笑。
王阳明接到伍文定的消息,便迅速来到宁王府,只见到满身伤痕的诸多官吏。
“朱都督,为何如此?”王阳明问。
王阳明是王渊和李应的老师,许泰表现得还算客气,拱手说:“我奉皇命清查宁王余党,自然要严加盘查,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王阳明压下满腔怒火:“可有收获?”
许泰笑道:“暂时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
许泰、魏彬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派出麾下士卒,见到城内大宅就冲进去。也不管这些富户,是否有亲属在朝为官,反正抓起来便当场拷打,只有给足了银子才能自证清白。
王阳明再怎么智计百出,也根本无法阻拦,总不能带兵跟京营士卒厮杀吧?
他只能一边派人去九江,让王渊在皇帝面前告状。一边奉劝城中富户赶紧离开,暂时去乡下躲一阵子,可依旧有许多富人心存侥幸。
整个南昌城彻底乱了,军队失去约束,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这些跟随王渊阵斩达延汗的京营骑兵,本来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如今却集体化身为豺狼虎豹。他们在南昌犯下滔天罪行,每天都有人死去,是被活活拷打致死的。
至于美貌妇女,不提也罢。
数日之后,前往九江送信之人,回来禀报王阳明,说王渊已经陪同皇帝离开江西。
“老师,该怎么办?”冀元亨问道。
王阳明说:“攻心!”
王阳明身边跟着二十多个学生,立即撒出去组织城内百姓。
牛震是三千营的一个旗官,他曾跟着王渊征讨吐鲁番,也曾跟着王渊在山谷对阵达延汗,从一个普通士兵升为总旗。这几日,他带兵拷打出三万多两银子,可许泰却没有任何表示,能分多少大家心里都没底儿。
刚下过一场秋雨,天气骤然变冷。
牛震从一个富户家里出来,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突然,他的手下说:“五哥,这什么阵仗?”
却是二十多个衣裳破旧的百姓,端着粗茶淡饭过来。领头之人说:“这位将军,宁王平时把咱们害惨了,多亏将军带兵过来平乱。你们一定要好好拷打,把宁王的人都找出来,南昌老百姓今后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牛震愣了愣,尴尬笑道:“各位乡亲放心,我定不会放过一个宁王余党。”
那人捧着一饭碗递来:“将军,我们都是穷苦人家,也没什么可以犒劳官军,家中就只剩这些吃的,请将军不要嫌弃寒酸。”
一碗稀粥,些许菜叶,还掺着糠麸和沙砾。
牛震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推辞道:“乡亲们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这些吃的且端回去。”
那些百姓顿时齐刷刷跪地,大呼感恩戴德,死活都要犒军。
牛震和手下士卒,只能硬着头皮喝粥,难以下咽的同时,又心里感觉怪别扭的。
又行走一阵,突然遇到个文官。
那文官走过来,笑容和煦地说:“各位将士辛苦了!”
牛震就一个总旗而已,连武将都不算,受宠若惊道:“不辛苦,多谢关心。”
那文官皱眉道:“天气日寒,怎能穿单衣?可别受凉了。”
牛震无言以对,难道他能说,自己是拷打富户时打热了,才把抢来的皮裘给脱掉?
那文官拍拍牛震的肩膀:“远在异乡,保重身体,别让家里的妻儿老小担心。”
“诶,我知道了。”牛震连连点头。
那文官又去跟其他士卒说话,询问他们家里的状况,各种嘘寒问暖。
牛震忍不住说:“敢问先生大名?”
那文官笑道:“我叫王守仁。”
牛震又惊又喜:“可是王二郎的老师?”
“正是。”王阳明点头。
牛震崇拜无比:“在下曾跟着王侍郎两次出征,从一介士卒升为总旗,都是王侍郎带咱们打出来的功劳。王侍郎的老师,便是咱们的师祖爷。师祖爷在上,请受牛震一拜!”
王阳明赞许鼓励道:“汝等上阵厮杀,为国为民立下大功,更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快把衣服穿上,莫要着凉了。”
“在下不冷。”牛震不敢穿,也没脸穿,那件皮裘是抢来的。
王阳明又是一番关怀,才踱步离开。
牛震和手下士卒,瞬间陷入沉默,心里总是臊得慌。
“五哥,这事做得有些过分了。”
“就是啊,彭三昨日还辱了一个女子,街上遇到便拉去办了。看那女子的穿着,也不像富裕人家。再这么干下去,说不定会辱到今天给我们送食的百姓家眷。”
“还有王侍郎的老师,多好一个官老爷,刚才告诫我要孝顺父母。我这……我这……就觉得丢人!”
“咱不说脸皮上的事情,许泰真不是东西。咱们这几天累死累活,敲出几万两银子,许泰是一分钱都没赏下来。”
“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咱们造孽,他许泰拿钱,天下没有这样的窝囊事儿!”
“……”
整个南昌城里,到处都有百姓犒军,也有许多文官和书生,在街头遇到京营士卒便嘘寒问暖。
只一两天功夫,那一千京兵就不再听令,拷打“脏银”时出工不出力。
眼看着收入锐减,许泰只能怒斥臭骂,甚至当众抽鞭子侮辱将士。如此形成鲜明对比,导致麾下士卒离心离德,渐渐的连样子都懒得装,领命出去拷银却躲在饭馆里喝酒。
在王阳明“攻心”的第三天,那一千京营士卒,竟只拷来几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