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杨党第一知兵之人,杨廷和的绝对心腹。
只论外型,这货不像文官,反而更似武将。他身材魁梧,膀大腰圆,史载其“腰十二围”。有两种换算方法,一种腰围一米八,一种腰围一米一,反正非常吓人的样子。
明代官员的腰带都松松垮垮,姑且算彭泽腰围一米吧。如果只是腰粗,也就一个大胖子,但再加上身材魁梧可不得了。
古代名将,全是这种型号,而非倒三角形的现代健美男。
现代健美男,体脂太低了,征战数月根本扛不住,将领和士兵都要有足够的脂肪储量。
朝堂之上,彭泽嗓门洪亮,指着御史许中质问:“你说我在四川杀良冒功,哪个武官动的手,在何县何村杀的良,所杀良民又姓谁名谁?”
许中面无表情,回答说:“吾身为御史,自当风闻奏事。至于是否属实,自有人去查核,若查无此事,也能还彭总宪一个清白。”
彭泽怒道:“也就是说,你屁都不晓,只听几句胡话就来奏劾!”
许中冷笑:“彭总宪好大的官威,被弹劾了不知自辩,反而向奏劾之人兴师问罪。吾身为御史,若把什么都查明了再奏事,那还要地方按察司何用?还要十三道御史何用?还要刑部何用?”
彭泽如今是都察院一把手,而许中只是都察院的一个小御史。
只因杨廷和推荐彭泽转任户部尚书,彭泽立即就被自己的下属盯上,乌七八糟的事情胡乱攀咬一通。
依彭泽的暴脾气,很想当众狂扁对方一顿出恶气。
彭泽的暴躁性格,源自他的父亲。
当年彭泽嫁女儿,打造几十件精美漆器,造价非常昂贵。派人送到老家之后,他爹把漆器全部打碎,认定彭泽在地方为官有贪污,亲自背着行李跑去跟儿子理论。
父子相见之后,彭泽连忙让仆役去背行李。他爹呵斥道:“老子背了几千里,你连几步都不肯背?要你何用!”进入官邸,彭泽立即跪下请安。他爹抄起棍子就打,打完之后又背着行李回老家。
彭泽传承了父亲一身暴脾气,正德初年在地方跟太监做对,直接给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
钱宁得势时,彭泽跟王琼争兵部尚书。王琼请彭泽喝酒,故意诱导彭泽说胡话,又让钱宁躲在屏风后。结果,钱宁亲耳听到彭泽大骂自己,跑去皇帝那里打小报告,再加上王琼还结交江彬,立即就把兵部尚书的位子抢到。
彭泽真的不贪,而且城府不深,但却是一个狂热官迷。
此时此刻,彭泽举着笏板,扯开大嗓门,声震屋顶道:“诸位科道同僚,还有什么要奏劾的,一并都说出来!我也不自辩,该查就查,本人行得正、坐得直,不怕宵小暗算!”
御史许中淡然道:“吾行御史之责,风闻而奏事,怎么到彭总宪口中就成了宵小?”
朱厚照坐在上边直打哈欠:“此事派人去查,不要再胡搅蛮缠了。”
许中立即说:“在查清之前,彭总宪不宜转任户部尚书。”
彭泽脸色铁青,死盯着前面的王琼,王琼目不斜视犹如老僧入定。
除了王渊和王阳明,彭泽、王琼就是军功最多的文官,他们两个已成不死不休的死对头。就算王琼已经入阁,也要死按着彭泽,不让对方顺利接掌户部。
按下葫芦浮起瓢,许中刚弹劾完彭泽,御史朱寔昌又跳出来:“臣奏劾南京吏部尚书王守仁,其在江西借清田之名,唆使门生故吏强占民田。又鼓吹歪理,篡改朱子之言,致使士林邪妄之论蜂起。如此行径,不宜转任户部尚书!”
朱厚照还没说话,给事中蔡经、御史高世魁同时出列:“正德十九年,宁夏总兵种勋行贿京师,侦事者获其名册,右都御史金献民亦册上有名。此事千真万确,不需再去查核,只要翻阅本案卷宗便可。金献民勾结武将、收受贿赂,怎可兼掌翰林院和制敕房?”
如果前两个弹劾,只是风闻奏事,不形成有力威胁的话,那么弹劾金献民可谓直击要害。
金献民背心冒汗,出列跪地:“陛下,臣管教家仆不严,致其收受武将贿赂,请辞都御史之职回乡养病!”
得,勾结武将、收受贿赂的大罪,直接一股脑儿推到家仆身上。至于那个家仆,两年前案时,就已经被流放西域了。
杨廷和现在脑壳疼,他推荐金献民兼掌翰林院和制敕房,是觉得此事早就过去了,哪想到又被言官给翻出来炒冷饭。但他又不得不推荐金献民,因为此人资历很老,是杨廷和的铁杆心腹,曾被梁储排挤去南京。
杨廷和丁忧回朝之后,好不容易把金献民弄回北京,一直扔在都察院当都御史,现在怎么也要推荐其担任户部尚书。若不提拔金献民,会让很多杨党之人心寒,甚至生出跟着杨廷和混没前途的想法。
阁臣毛纪连忙帮着说话:“陛下,正德十九年的案子,早就已经结了。那是金总宪的家仆,背主妄自行事,一案怎能二罚?”
给事中蔡经冷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齐家都做不到,还能做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
御史高世魁也说:“正德三年,查湖广仓库粮料有亏;正德四年,查浏阳刘道龙命案不实。金总宪,你对这两案有何解释?”
金献民本来已经打算辞官了,听到这话气得跳起来:“老朽正德三年二月,就因得罪刘瑾,被污天津清田不实而革职。六月以莫须有罪名被捕下狱,幸得同僚搭救。七月的湖广仓库粮料案,实乃太监所为,硬要污到老夫身上,又把老夫下狱了!你现在找出这些东西,是要为刘瑾翻案吗?”
群臣纷纷站出来,为金献民辩解。
王渊听得非常无语,你个高世魁不专业啊,没事儿翻那些旧账搞毛。一旦牵扯刘瑾,就算金献民有罪,也会立即变得无罪。
高世魁还逮着不放:“这些便算诬陷,可刘道龙命案呢?那是你审理的冤假错案!”
金献民欲言又止,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当时担任湖广按察使,审理案件无数,刘道龙命案确实审错了。但这件冤案,并非金献民有意为之,而是被属下联手蒙蔽,成了金献民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不说翰林院的清贵之官,但凡走地方实干派路子升迁的,能做到中央大臣有哪个不牛逼?
更何况,金献民是三榜末尾的进士,第一个职务是正八品行人(皇帝传令官)。这个职务非常尴尬,看似为皇帝持节传令,其实跟皇帝没啥接触,只是个看似光鲜的正八品职务而已。
他熬了九年才转升巡按御史,让云南吏治为之一清。接着又巡按京畿,勋贵权宦纷纷避让,人称“铁面御史”。
金献民兵备天津时,更是把天津梳理得井井有条。要知道,在整个大明北方,天津的复杂程度仅次于北京,经济利益牵扯甚至比北京还严重,金献民当时的政绩能把人闪花眼。
曾经的铁面御史,曾经的能臣干吏,到老了居然被两个小言官咬住不放。
金献民悲从中来,摘下自己的官帽:“臣有负皇恩,按察湖广却致冤案,请求告老归乡!”
阁臣蒋冕求情道:“陛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金总宪当年审错的案子,一来并非出于故意,二来早已因此被罢官一次。金总宪历仕三朝,数十年来兢兢业业,政绩彪炳,怎能因一次疏漏而逐其归乡?”
金献民却是铁了心辞官,对蒋冕说:“蒋阁老不必为老朽多言。老朽一辈子光明坦荡,只有两事亏心,一是刘道龙命案,二是种勋行贿案。既然有人翻出来,那老朽也没脸再做官了。”说着,金献民稽不起,趴跪在地上大喊,“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不必如此。”朱厚照挽留道。
金献民依旧趴跪于地,再次大喊:“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朱厚照只能呵斥那两位言官:“你们都给朕退下!”
金献民第三次大呼:“陛下,请准臣告老还乡!”
到这种地步,只要没眼瞎的,都知道金献民去意已决。就算今天辞职不成,改天还会辞职,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朱厚照便说:“准辞,便以户部尚书衔致仕。”
这是批准金献民辞职,而且临时提升为户部尚书,金献民老家的房子也可称为“尚书第”。
金献民呼道:“谢陛下恩典!”
蔡经和高世魁两位言官,虽然达成了弹劾目的,但总觉得心里瘆得慌。他们好像捅了马蜂窝,群臣一个个怒目而视,因为金献民这个三朝老臣非常有威望。
杨廷和转身看向王渊,王渊略微摇头,表示此事并非自己指使。
彭泽却舍不得辞官,扯开嗓门大喊:“你们这些人,把金总宪逼到辞官,某家却不怕。还有什么奏劾,都一并讲出来,今天非要辩个是非曲直不可!”
言官们不再说话。
三个顶级大缺,王渊与杨廷和推荐了六位候选人。金献民被弹劾到辞职,彭泽被激得咆哮朝堂,王阳明也被诬告抢夺民田。
剩下的三人,王瓒和席书私德无缺,完全找不到攻击弱点。汪俊则长期在翰林院,后来转任六部也中规中矩,同样没啥地方可弹劾的。
朱厚照当场作出决定:“仓场侍郎席书,擢升户部尚书;刑部左侍郎汪俊,转升工部尚书;至于翰林院学士兼掌制敕房,此缺便让吏部左侍郎汪鋐接任。”
三个位子,一个给王渊的人,一个给杨廷和的人,还有一个归帝党所有。
帝党汪鋐,被吓得立即出列,跪在地上说:“陛下,臣之前擢升吏部左侍郎,已经是幸蒙陛下圣恩,哪里还敢接掌翰林院?杨阁老与王尚书所推荐之人,皆为才德兼备之大贤,臣何德何能可与他们相比?请陛下收回成命!”
汪鋐真不敢冒头,他资历和威望太浅了,一旦接受这次任命,恐怕要同时得罪王渊与杨廷和。
王渊不说话,杨廷和也不说话。
朱厚照有些心烦:“便如此了。”
汪鋐疯狂磕头道:“若陛下执意提拔,臣只能辞官以表心意!”
朱厚照很想冲下去,一脚将汪鋐踹飞。他很努力和稀泥了,趁机提拔帝党,没想到这个帝党却不配合。
杨一清出列道:“陛下,汪侍郎确实资历不足。”
王琼跟着出列:“南京吏部尚书王守仁,才德兼备,天下皆知,请陛下召回京城。”
“退朝!”朱厚照气得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