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石屹可不管朱英怎么弄粮食,把金银往南洋一扔,便购买香料和烟叶北上,前往杭州港进行贸易。
这次活了八只草泥马,一到杭州就登岸放风,引来码头无数看客围观。
刚把香料出售完毕,按察司官员就找上门:“林千户,有一批流犯判徙极东,能不能装船直接带走?”
“这么急?”林石屹问道,“多少人?所犯何事?”
按察司官员道:“六七十个,男女参半,烧毁商贾织机。”
林石屹笑道:“毁些织机而已,竟流放极东之地,你们也判得太重了吧。”
“若不重判,此风恐愈演愈烈。”按察司官员道。
在物理学派改善机器之前,纺织业有聚集和分散两种生产模式。
聚集生产,自然是商贾购置机器,请工人集中到一起进行纺织,这种其实并非主流经营模式。
分散生产才是主流!
先有资本家,谓之“账房”,大量采购棉花和棉纱。
接着有包工头,谓之“东家”,他们跟资本家签订合同,从资本家手里领到棉花、棉纱。
然后就是百姓,谓之“织户”,从包工头那里领取棉花或棉纱,在自己家中,使用自家机器,将棉花纺成棉纱,将棉纱纺成棉布。产品都上交给包工头,再由包工头上交给资本家。
最后又是商贾,谓之“包卖主”,从资本家那里购得棉布销售,有些资本家也自己负责销售。
改良手工机器和蒸汽机问世,逐渐打破这种常规生产模式,包工头直接丧失生存土壤,零散织户要么断绝营生,要么被聘去工厂做工。
又加之资本家贪婪成性,为了压低成本、抢夺市场,对底层工人进行疯狂压榨。
于是,工人行会诞生了!
这种工人行会都是秘密结社的,甚至需要歃血为盟,商议团结起来对抗资本家,他们的诉求无非是涨工资而已——明末奴变,也是以社团为端,奴仆们秘密结社,团结起来共同对抗主家。斗争激烈但又未诉诸暴力时,整个城市的奴仆都不干活,士绅、富豪们还得自己劈柴煮饭。
随着蒸汽机逐渐普及,作为包工头的“东家”阶层,只有少数转化为工厂主,大部分都不知道该干啥。他们开始混进工人行会,挑拨工人闹事,甚至逐渐成了工会领导者。
前不久,湖州府一个工厂主,买来十多台蒸汽机,打算把以前的改良版手工纺纱机全部淘汰,并且宣布裁撤掉一些多余的工人。
工人本来就不满待遇,现在又有下岗危险,居心叵测之辈一挑拨,立即爆捣毁机器行动,渐渐波及到大半个湖州府。
最后,一家工厂被直接烧毁,还烧死了二十多个工人。
这事儿绝对不是工人干的,他们只想提高自身待遇,真把工厂毁了,自己也要丢掉饭碗。
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谁是真凶。
湖州府的资本家们心惊胆战,为了杀鸡儆猴,干脆联合起来,诬陷那些平时抱怨最多的工人,贿赂官府判他们是纵火犯,请求浙江按察司将这些人流放到美洲去。
这桩案子,相当于大明版的“卢德运动”。
林石屹心里鄙视资本家,但他收了运费也懒得说话,反正王尚书每年都有移民任务,这几十个工人还能充一下移民数额。
但就在林石屹办理交接时,浙江按察使欧阳重突然过来,一脸怒容道:“林千户,立即放人。此案疑窦重重,这些工人我要带回去重审!”
林石屹笑着说:“我无所谓,你们按察司自己搞明白再说,别把我们锦衣海卫牵扯在里头。”
“多谢配合。”欧阳重抱拳道。
欧阳重,正德三年进士,杨慎的好朋友,杨廷和提拔的后进。历史上,杨慎流放云南,杨廷和归乡病故,还是欧阳重上疏求情,嘉靖才允许杨慎回家奔丧的。
且不论派系,只论才能和品德,欧阳重堪称铁面无私、能臣干吏。
蒸汽机在江南的推广,导致普通织户受到冲击,无数织妇不能再补贴家用,小老百姓的日子更加困难。还有就是良田大量改种棉花,上演一出出“棉吃人”事件,这些都让欧阳重痛心疾,认为蒸汽机正在破坏“男耕女织”的完美社会。
借着这次工厂纵火案,欧阳重打算严惩资本家!
林石屹把从南洋运来的商品都卖完了,又采购商品前往辽东贩卖。刚打算启航,那些工人再次被送来,让他都带去配到美洲。
欧阳重气得吐血,他顶着资本家的施压,此案刚审出一些眉目,突然朝廷的一纸调令来了:擢升左佥都御史,立即巡抚云南,镇压土司安铨、凤朝文叛乱!
是的,广西叛乱还未彻底平息,云南土司又开始造反了。
欧阳重曾在云南担任按察副使,对云南情况比较熟悉,再加上杨廷和的提携,立即得到这个巡抚云南的差事。
案子无法再审下去,云南叛乱事态严重,欧阳重必须立即前往云南就职。他火速办完交接,在赴任途中,长江官船之上,写了一封长达数千字的奏疏:《抑棉疏》。
这封奏疏当中,欧阳重详细阐述地方情况,分析蒸汽机的兴起,带来的棉纺织业大兴。传统小手工业遭到破坏,棉田排斥粮田,粮价不断上升,小民早已苦不堪言。而蒸汽机所产的棉布,在国内早就供大于求,只能装船运往海外贩卖。
“棉布之利,尽归于商贾,而小民无所得。棉价愈高,棉田愈多;布价愈低,粮价愈高。江南多产之布,皆行销海外,便牟利甚巨,于九州之民何加焉?”
“灾异骤降,粮商居奇,粮价飞涨,小民终日劳碌无所食。以致饿殍遍地,人相食之,宛如末世。棉吃人耶?机器吃人耶?皆暴利吃人也!当抑棉抑商,请陛下加征棉课、商课……”
欧阳重还算比较有理智,知道不可能禁绝蒸汽机,但又必须抑制资本家的展。他建议朝廷,对棉田提高赋税,再提高棉纱、棉布的一应商税,让资本家赚不到那么高的暴利,自然就能有效遏制粮田大量改为棉田,并且还能增加朝廷的税收。
杨廷和收到这封奏疏,拿到内阁讨论:“诸君以为何如?”
杨一清模棱两可道:“增税之事,当慎重而为。”
毛纪直接反对:“吾认为不可。”
“有何不可?”蒋冕却是支持的。
“还是暂时搁置不议吧。”王琼说道。
对于这件事,派系不起作用,杨党内部都有两种不同观点。
毛纪反对加征棉税,只因他是山东人,而山东就是产棉大省。毛纪自己家里就有棉田,宗族也有大量棉田,亲朋好友也多种棉花,他怎么可能支持加征棉税?
蒋冕则是广西人,那里商业气息不浓,纯粹从国计民生考虑,希望加征棉田赋税和棉布相关商税。
杨一清虽然祖籍云南,但家族早就定居镇江。镇江地处长江、大运河交通要道,是一个典型的商业航运城市,加不加棉税其实都无所谓,他只希望不要因为加税而闹出乱子。
王琼反对加征棉税,出点就更简单,因为王渊是全国最大的棉布制造商,他怕支持加税会得罪了王渊这个御前红人。
至于杨廷和自己,其实是支持加税的,他在其中没有利益嘛。
但是,毛纪是杨廷和的心腹,强行加税会不会引来毛纪的反感呢?杨廷和对此不得不考虑,他先想到的是团结党羽。
内阁对此意见各一,也不知是谁泄露的,这封奏疏的内容竟传出去,引起朝臣的强烈响应。
大量文臣,纷纷请求加征棉税,他们早就对“棉吃人”现象看不惯了!
还有居心叵测之徒,把矛头指向王渊,指向不断壮大的物理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