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盐法已经颁布,接着讨论的便是新棉法。
文渊阁。
毛纪双手拢在袖子里,沉吟道:“这是祖制,若加改动,是否要经过廷议?”
王渊说道:“太祖之时,怎知地方会出现棉田多于粮田的状况?廷议可以,但我言改,不说二话。”
“那就改吧。”杨廷和从善如流。
棉纺织业展太快,朝中大佬们,还未参与太深。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就是王渊,王渊自己都说改,其他人怎么会反对?
至于毛纪所说的“祖制”,是朱元璋亲自定的劝桑、劝棉、劝麻法令。
朱元璋为了推广经济作物,曾经亲自制定如下规定:农民若有五到十亩地,必须种植桑、麻、棉花各半亩。有十亩以上的翻倍,有二十亩以上的依此累加。改种这三类经济作物的田地,开始四年不用收税。如果不种桑树,罚绢一匹;不种麻的,罚麻布一匹;不种棉花,罚棉布一匹。”
这个规定,直接造成蒸汽机推出之后,地主和农民疯狂把粮田改为棉田。因为按照朱元璋祖制,改种棉花的田地(有时限,不能改来改去),可以正大光明免税四年!
新棉法,先就要取消棉田政策优惠!
杨一清说道:“棉田之田赋如何加,棉花、棉纱、棉布之过税如何加,这些才是应该商议的重点。”
王渊笑道:“这些都不必加。”
“不加还议论什么新棉法?”蒋冕有些不高兴。
王渊解释道:“棉田的田赋,士绅豪右可以偷逃,小民农户则逃不掉。若加棉田田赋,大地主无所顾忌,全摊在小民农户的头上,新棉法就成了害民之法!”
王琼点头说:“是这个道理,棉田的田赋动不得,只需把新种棉田免赋四年的祖制取消即可。”
王渊继续解释:“棉花、棉纱、棉布的过税,也不能随意增加。这会导致国内棉布涨价,最终还是算在购布百姓头上,不若直接提高棉布的出海关税。”
“王尚书何必徇私?”毛纪讥讽。
“我如何就徇私了?”王渊冷笑,“天津、江阴之工厂,都离港口近得很,甚至不用经过内河钞关,直接就能装船运走。提不提高过税,与我何干?便是棉花因此涨价,我的棉布跟着涨价便是,照样不愁任何销路。反而是提高出海关税,才是真正于我有损,我建议提高出海税还徇私了?”
毛纪哑口无言,因为王渊确实在拿自己开刀,只不过在保护其他环节的商贾。
杨廷和说道:“王尚书,国内棉布价格实在太低,小门小户的织妇难以为继,过税应该翻倍才对。”
“那便翻倍吧。”王渊立即答应,无非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
棉布属于日常消费品,这类商品在明代税率最低,是标准的三十税一。书籍、笔墨、农具、果蔬、牲畜、婚丧嫁娶物更有意思,直接可以免税——以上说的都是钞关过路费,不含商铺、货栈的经营税。
木材就很可怕,10%的过路费。
柴禾、茅草的过路费高达33%,这可能是为了限制外运,因为柴禾关系本地民生,而茅草属于战略物资。
棉花、棉纱、棉布的过路费翻倍,也才三十抽二而已,贸易商人勉强也能扛住。
为啥说勉强能扛住?
因为钞关乱收税,经常一物二税,一份上交财政,一份留在小金库。
还有勋贵、宗室和太监,往往私设关卡,一路把商贾坑得欲仙欲死。这种现象,在弘治、正德两朝很严重,嘉靖朝则好了许多,到了万历朝又急转直下,万历朝属于商人的噩梦。
王渊又说:“各地海关,棉纱、棉布的出海税,可提高到六抽一。不能再高了,否则走私横行,朝廷连税都收不起来。”
“如此能减少棉田数量?”毛纪质疑道。
“不能,天下人皆逐利也,除非禁止蒸汽机,否则棉田不会减少,”王渊说道,“过税翻倍,海税增至六抽一,已经大大降低棉布利润。至少,农户不会一窝蜂种棉花,粮田数量不会迅速减少。诸公真欲利济万民,不若摊丁入亩。”
“就过税翻倍,海税六抽一。”杨廷和不敢再议,生怕稀里糊涂又转到摊丁入亩上。
新棉法就这样议定,取消优惠、提高税率而已,比新盐法简单无数倍。
王渊踱步离开文渊阁,从东华门出来,必须绕一大圈子回家。
路过六部衙门那边,沿途官员见到,纷纷给王渊作揖行礼,而且大多数都态度真诚。
涨俸三级收买官心,而且不增加财政负担,还能提高中央和地方的税收,甚至还不会坑害小老百姓,只是从蛀虫那里抢走银两而已。这套改革方案太神奇,已然让百官心服口服,除了那些利益受损者,谁不佩服王二郎的手段?
特别是年轻官员,他们以后很可能外放。而王渊这次改革,是给他们增加地方官府的可支配收入,更直接的还有给他们涨工资。
那些改革派、实干派官员,甚至盼望着王渊早点入阁,盼望着杨廷和赶紧致仕回家。
若虚不出,当如苍生何?
明天就元宵放假了,街面上已经挂起花灯,王渊家宅内外也多有花灯。
阖家上下,都张罗着元宵宴。黄峨更是在过年以前就了赏赐,家里的丫鬟仆役,还有庄田的佃户,今年都能过得美滋滋。
元宵当晚,王渊带着妻妾子女,全家出动到城里观灯。
长子王策已经十五岁,帅小伙一个,已经比母亲宋灵儿还高出半个头。就是皮肤有点黑,跟王渊少年时长得很像。登门说媒者众多,宋灵儿已经挑花眼,不知道该选哪家的闺女才好。
养女王珲已经十一岁,梳着丫角,一路跟在香香身边。她是香香带大的,模样还算清秀,但离天生丽质还有一段距离。
次子王素同样十一岁,皮肤比大哥白净许多,长得更像母亲黄峨,自带一股书生气质。
三子王澈,刚满七岁,小屁孩儿一个,也是宋灵儿所生。跟大哥不怎么亲近,毕竟年龄相差太大,反而更喜欢同父异母的二哥。
四子王骐,再过两个月满五岁,妾室夏婵所生。
五子王骥,四岁半,妾室香香所生。
六子王铮,八个月大,黄峨所生。
次女王玢,唯一的亲生女儿,刚半岁,妾室绮云所生。眼睛是蓝色的,头微卷,深得所有人宠爱。
未满周岁的子女,今晚都没出门。
王骐和王骥两小子,一路奔跑嬉戏,把家仆吓得紧紧跟随。
黄峨拉着儿子王素去猜灯谜,宋灵儿也带上两个儿子凑热闹,只不过王策对灯谜没啥兴趣。
不多时,便撞见杨一清一家,双方互相行礼问候。
杨一清的续弦夫人,拉着黄峨、宋灵儿说话,沿途观灯聊了好半天才离开。
王渊问道:“你们说什么?”
宋灵儿道:“没说啥,东拉西扯一堆,我都听得不耐烦了。”
黄峨捂嘴笑道:“傻姐姐,那位杨夫人,想把孙女嫁给你儿子呢。”
“有吗?”宋灵儿有些迷糊,嘀咕道,“想结亲就明说嘛,兜来兜去绕一大圈。”
黄峨笑道:“这种事哪能明说,万一被拒绝了可没面子。”
王渊摇头:“杨应宁(杨一清)本人自是不错,可他的儿子们却不省事。其中有两个儿子,都被御史弹劾过,皆因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事。他的孙女,恐怕家教也难说得很,娶进门来别教坏了孙辈。”
黄峨说道:“话虽如此,但策儿已经十五岁,确实该说一门亲事了。”
王渊朝王策招手:“策儿,过来!”
“父亲唤我何事?”王策手里还提着盏灯。
王渊问道:“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王策顿时脸红:“这……这……真没有。”
黄峨啐道:“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把儿子都当成了登徒子。”
宋灵儿却说:“这有什么?策儿,你若有中意的,便与阿妈说,阿妈帮你提亲去。”
王策脸红得更厉害:“阿妈,真没有。”
弟弟妹妹们捂嘴偷笑,大哥可从来没有这样窘过。
宋灵儿朝街面上一指:“今日元宵佳节,闺中少女都出来赏灯了。你且一路留意,若有心动的,便跟上去看看家住哪里,阿妈明天便遣媒婆上门。”
“那个……儿子内急,且先去方便。”王策不想跟母亲扯下去。
王策一路奔逃,不时扭头看看,在街头拐角处直接把人撞飞。
真的飞出去了,一少女被撞飞到人群中,幸好有观灯路人挡着,否则定然摔得不轻。
“唉哟!”
少女抓住一个路人的衣摆,好歹站稳了身形,却在平衡身体的时候扭伤脚踝,而且脸上的面纱也掉落下去。
她的丫鬟连忙扶住:“小姐没事吧?”
旁边一少年怒起,揪着王策的衣领:“你怎么走路的?”
“抱歉,抱歉。”王策自知理亏,也不反抗,任由对方揪着。
那少年却突然势弱,小心问道:“可是……王同学?”
“我是王策。”王策的学籍借寄于顺天府学,明显是遇到同学了。
这小子抬眼望过去,借着花灯的光芒,却见少女疼得蹙眉,一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样子。
一见倾心,狗血爱情。
估计,公主知道了会很伤心吧,朱璇祯可是打小喜欢策哥哥呢。